雷倩/想我被消失的中華民國
文/雷倩
五二0的早晨,我和許多人一樣,認真觀看府前蔡英文總統就職的慶典。唱國歌時,原住民孩子的天籟之聲,巧妙的遮蓋了國歌中前四句「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 以進大同」。
紙風車演出了過去兩年多來在全臺各地巡演的舞劇,在他們的詮釋中,臺灣,從原住民族開始,陸續有各種外人/異文化移居;最後,在國民政府來臺,二二八事件槍決六名臺灣談判代表後,以一段夜上海說明國府帶來多元文化及飲食、一段臺灣農民勤奮打拼解釋臺灣的發展,歲月直接推移到族羣融合的光輝今日。中間輕巧的越過了六年與九年國教、十大建設;越過了臺灣從農業、到輕工業、高科技製造業的產業發展;更越過了那段兩岸隔海對峙、國際間孤立的風雨飄搖歲月。
蔡英文總統是我中山國小、北安國中與臺灣大學的學姊,我們同時在方圓幾公里內生活的歲月很長,1980年代我們先後離開臺灣赴美留學,就社會學而言,我們同屬一個cohort,同受共享經驗影響。大家看了她就職時構建的臺灣歷史,容我也說一說當天「被消失」的中華民國。
1960年代,我在中山國小讀書,中(臺)美之間簽有共同防禦條約、第七艦隊經常巡弋臺海。中山北路美軍顧問團(今海霸王周邊)有大量美國官兵出入、陽明山上有駐臺美軍的高級眷舍、南部的左營更是美軍及中華民國海軍以及軍眷們水乳交融的大本營,四海一家甚至有開放給兩軍的西式舞會。
眷村裡生活艱苦,但念國民小學的我們並不知道自己貧窮,只是快樂的下課後和鄰居一起裝配聖誕燈泡或在毛衣上繡花。偶而問父母,學校樂捐時可不可以像中山北路的同學一樣捐一百元?
雖然八二三砲戰確立了兩岸穩定對峙的局面,但「反攻」的責任仍在中華民國軍人的肩頭,直到1965年還發生激烈的八六海戰,劍門、章江兩艦官兵壯烈犧牲。今天政府強調美國將「供售臺灣防禦性武器」、並「邀請臺灣參加環太平洋軍演」;當年,大量的美軍在臺駐紮、訓練國軍、聯合執行防衛任務。於是,我們以爲美國會是永不改變的堅實盟友。
▲就職典禮的「清官騎馬」,演繹臺灣400年曆史。(圖/記者季相儒攝)
1970年代,我進入北安國中,是蔣中正總統延長九年義務教育的第三屆。聯合國創始會員的中華民國每年都得艱苦對抗「排我納匪」提案,雖然在美國支持下總是有驚無險,但邦交國直線下降、國際壓力節節升高。1970年美國外交突然轉向,開始拉攏中共以牽制蘇聯,臺灣處境雪上加霜。1971年阿爾巴尼亞等23國提出2758號決議案,通過前,周書楷大使發表聲明率團退出聯合國大會。國中生的我們年紀雖小,卻也感受到地動天搖,不少同學家舉家逃難到國外。
進入北一女後,我在總統府前排字慶祝國慶、到南海路看坦克裝甲車、到沙崙探視爆破隊成爲十月的儀式。臺灣政治處境越來越困難孤立,全球能源危機更衝擊海島的經濟,政府以十大建設增加政府支出並積極發展輕工業與民間消費,第一代的臺商帶着手提箱裡的樣品飛往全球接單。越戰雖在遙遠的中南半島,但在重慶南路附近的明星、美心士多、西門町的野人、天琴,我們(小高中生)和一羣文人一樣,聽着美國的反戰歌曲、認真討論看不懂的存在與虛無主義。
1975年蔣中正總統逝世,班上同學自動自發的前往瞻仰遺容,排隊數小時始得進入。高三收心準備聯考,在那個現在被「污名化」的制度底下,家世背景財富全然無關,只要努力、三級貧戶或中級軍官的小孩都可以進入臺大,極度公平。
1978年底,美國突宣佈與我斷交、迅即與中共建交,臺灣真正風雨飄搖、民心驚慌如國將覆。臺大學生在校門口拉起白布、書寫大字報發表演說。每天走在校園裡,一羣羣同學隨處聚集討論如何救國,全省各地的學聯會在沒有行動電話、沒有網路、並且不被訓導處與教官允許的情況下開始串連,發起一人一元獻機報國運動。淚眼中,我們跟着李建復唱「龍的傳人」與新創的民歌,包括現在被批判的「中華民國頌」。
斷交後家父奉派赴夏威夷,負責中(臺)美斷交後,兩軍協防條約存續期間一切聯絡事宜。在中國大陸極度的打壓之下,原先安排的三人聯絡小組僅家父一人成行,由於工作極爲優異,最後在大陸的強烈抗議之下被迫返國。(他堅苦卓絕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在1981年率忠義計劃人員赴美學習造艦時再度展現,三年中突破美國國防部與外交體系設下的種種限制,完成各項不可能的任務。)
1981我取得獎學金赴美留學,出國前死背了臺灣的經濟與社會發展資料,如吉尼係數與勞倫斯曲線,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自豪的與國外的同學們介紹我的國家。一天,華頓學院的同學笑着說:「Joanna,我知道妳愛妳的國家,但老實說,今天就算臺灣陸沈了,華爾街也不會動一下。」1987年我進入紐約ABC工作,同年臺積電成立。晚間新聞主播Peter Jennings對我說,有一天他想到臺灣去報導各種技術創新。1999年臺灣發生九二一大地震,由於臺灣高科技製造業在全球供應鏈中的關鍵角色,華爾街不但動了,指數更應聲重挫。
人類學大師 Ray Birdwhistell 不斷提醒跨文化的研究者,觀察時不只要看出有什麼,還要看出沒有什麼;最終不但必須忠實描述自己的觀察,更要不斷挑戰自己的觀點(point of view);否則會落入一廂情願的陷阱,構建出扭曲的「真實」。後之視今、必如今之視昔。
看完精密剪裁的府前表演,不禁要問:既然宣稱尊重多元,新政府在推廣臺灣國族論述與重組臺灣歷史的同時,可不可以爲後代子孫留一點不同但同樣真實的中華民國記憶?
●作者雷倩,臺大外文系畢、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碩、博士,東森電視公司董事、國票金控獨立董事。以上言論不代表公司立場。88論壇歡迎雲友更多參與,也歡迎網友發表高見,投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