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被生活掰開揉碎的女人們,相遇在10號病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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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去年9月,複查結果顯示,我卵巢上的那個囊腫又長大了,還伴有一些不太好的信號。醫生建議不要再拖了,儘快手術切除。

疫情過後,醫院的管理和陪護制度都變得很嚴格,要手術的病人和陪護人員都需持7日內的核酸檢測報告方可進入住院樓,一旦住進來,中途就不可輕易離開,否則需再次做核酸檢測,拿着新的報告單方可入內。這個要求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丈夫那段時間工作太忙,分身乏術,我倆最後討論出的解決方案是:我自己先住進醫院進行術前檢查,他加緊處理工作,待到手術的前一天再進病房

經過焦慮的等待,我終於在覈酸報告快失效的時候等到了入院通知,帶着大包小包住進了病房。從這一刻起,我便被抹去了自己的名字,化作了一個代號:1001——10號病房,1號牀。

病房是個3人間,我進來的時候,2號和3號牀上都有人躺着。我向她們打了個招呼,1002牀聽到招呼,沒有什麼反應,只把手機從眼前挪開了一點,冷冷地向我點了點頭,便又繼續盯着手機,一言不發;1003牀是個20歲左右的小姑娘,正打着點滴,聽到招呼,欠了欠身,甜甜地向我喊了聲:“姐姐好。”

1003的陪護一邊迴應,一邊起身笑眯眯地迎過來,快人快語地指導我:哪個是我的櫃子,我的行李應該擺在哪兒。我道謝,看向她——中等個子,體態健美,皮膚微微發黑,長長的黑髮,硬硬的,燙着時髦的大波浪——便忍不住暗暗猜測她與1003的關係:她看起來不過40歲出頭,若說是姐妹,年齡差距貌似大了點,若說是母女,這個媽媽也太年輕了吧?

還是病牀上的小姑娘解答了我的疑惑,她熱情地跟我說:“姐姐,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或者我媽媽,我媽媽是醫生,懂的可多呢。”

1002到走廊溜達去了,1003嘻嘻笑着招呼我:“姐姐,過來聊天吧。”我正覺無聊,便開開心心地拉着凳子坐了過去。

同在病房的人總有種親切感,我們很快熱絡了起來。這對母女是從鄰市專程過來求醫的,小姑娘叫維維,今年21歲,前天已經做完了手術,目前在休養中,她母親叫阿文,43歲——聽到這兒,我忍不住生出莫名的羨慕——阿文比我大不了幾歲,女兒都已成人了。我轉向維維,笑着跟她說:“那你不要喊我姐姐了,應該喊我阿姨。”維維俏皮地說:“不,我還是喜歡喊你姐姐。”

阿文望了一眼房門,突然悄悄問我:“你知道1002什麼病嗎?”我搖搖頭,她神秘地壓低聲音:“宮外孕。”

我愣了一下,朝着走廊的方向看了一眼,沒出聲。阿文繼續說:“聽說可兇險呢,一過來登記護士就不讓她走了,直接安排在儲物間住下的,然後緊急插隊安排的手術。”

我點點頭——宮外孕搞不好是要人命的,這是本市最好的醫院,從來都是一牀難求,若非性命攸關,要住進來很不容易。我登記後排隊等病牀時,託人轉着彎打了招呼,還等了4天才安排進來。

阿文一邊瞟着門口一邊飛快地說:

“剛開始1002還有點不樂意,嫌儲物間沒窗戶沒衛生間,條件太差。後來是護士急了,說人命關天的事還挑什麼挑,她纔不說話了。你說她矯情不?”

“其實啊,護士也說了,如果一定要正規病房,也有方案,VIP房,1200一天,她又不樂意,最後還是住了儲物間,手術完了才搬進我們房。”

“她脾氣有點古怪,不愛搭理人,整天沉着臉不說話,但我看她可憐,做完手術都一個人孤零零的,請的護工也不上心,平時也都還是我幫着照應着,女人,都不容易啊……”

聽到這裡,我小聲追問了句:“她老公呢?”

阿文的臉略有些陰了,不屑地癟了癟嘴:“誰知道呢,反正沒看到過,好像來的時候有個男的陪着,後來就沒來過了。哼,男人沒幾個好東西……”

我不知如何接話,好在這時1002回來了,阿文便收了聲。

房間裡安靜了幾秒,阿文又開口問我:“你是什麼病啊?”

我心無芥蒂地回答:“卵巢囊腫。”

頓了頓,我看向維維:“你是什麼病?”

維維還沒出聲,阿文就迅速截住了話頭,含含糊糊地說:“沒什麼病,不都是女人的病嘛,就盆腔里長了個小包塊。”

這般語焉不詳的敷衍讓我微微生出一絲不悅,維維接過了話頭:“姐姐,我告訴你哈,你一定要多催催,催着醫生早點給你動手術,不然他們就拖着不開刀,我媽說他們要賺牀位費。我的病就是被他們耽誤了,我住進來做了好多好多檢查,等了10多天才手術,本來在我們市裡檢查時,包塊才只1釐米多的,硬是在這裡長到了10釐米,我媽說,都怪這些醫生不負責任,耽誤了我的病情。”

我驚疑地看向維維:“長這麼快?醫生說的還是你媽媽說的啊?”

“我媽媽說的,她說這些大城市的大醫院裡,醫生都是騙錢的,要不是她不能給我做手術,纔不會讓我來這裡呢。”她忽閃着眼睛無辜地看着我。

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實在無法想象身爲醫生的阿文爲何會說出這樣的話。我藉口累了,回到了自己的病牀上,躺下。

02

第二天上午,我做完檢查回到病房時,正遇上1002在收拾行李。我又向她打了個招呼:“要出院了?”

她這次終於露出了笑模樣,輕聲道:“嗯,要走了。”

我這纔有機會認真地打量她——她真漂亮,眉目精緻如畫,哪怕臉色憔悴,也掩飾不住美麗。我的同情心一時有點氾濫,手忙腳亂地翻出帶來的橙子和酸奶,遞給她:“你拿着。”

她笑着推辭了,柔聲說:“你留着吧,祝你手術順利哈。”

我有些擔心,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回家呢?”說完心裡還有些忐忑,生怕觸了她的不高興。

她微微笑了笑:“我男朋友在下面等着我。”說完,頓了頓,似乎想解釋什麼般地補充了一句:“他做生意的,脫不開身,要換着以前,晚上也還能抽空來陪牀的,現在的制度又不行。”

說完,她就拎着行李和我們道了別。

估摸着1002走遠了,阿文才冷冷哼了一聲:“肯定沒人來接她。什麼做生意,做生意比女朋友重要嗎?”說着,又將話拋向我:“你說是不是?”

我沒接話茬,只是岔開話題:“她可真漂亮啊。”說着,又看向維維:“你也很漂亮,我運氣真好,同屋的都是美女。”

維維確實也很漂亮,白皙的皮膚,杏仁眼高鼻樑,青春的氣息夾雜着少女的羞澀,特別招人喜歡。

阿文聞聲看向維維,聲音不自覺地嘹亮起來:“那是,我家維維多漂亮。”她一邊說,一邊愛憐地撫摸着女兒的臉頰:“漂亮女孩子最怕就是遇人不淑。維維,你的周凡要是敢這樣怠慢你,我跟他沒完。”

說完,她又扭過頭看向我:“我家維維的男朋友就很好,知道維維來治病,就跟着來了武漢,進不來病房,就在旁邊找旅館住着不肯回家,說一定要在旁邊陪着才安心。”

我笑了笑,沒有再接腔,屋子裡安靜了下來。

下午,我做完檢查再回到病房時,1002牀已經住進了新的病人。她擺了一張牀桌,正趴在上面不停地寫寫畫畫。我走過去瞟了一眼,不禁樂出了聲——原來她正埋頭奮戰的,是一張小學六年級的試卷。

打過招呼,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你是老師嗎?這麼敬業。”

她也樂了:“什麼老師哦,這是我兒子卷子。畢業班了,沒時間刷那麼多卷子,我要做一遍,幫他把重點題型、還有他薄弱需要練習的題目挑出來,他就只用做我挑出來的題就可以了。”

她叫蘇怡,我倆年齡相仿,經歷相似,更有共同話題的是,我們都有個十來歲的兒子,調皮搗蛋,不愛學習。這讓我倆一見如故。

03

第二天一早,我和蘇怡結伴去做術前檢查。

專供住院病人B超中心,環繞着大廳一圈有十幾間B超室。大廳里人聲鼎沸,一排排的凳子上擠擠挨挨堆滿了人。我和蘇怡找不到空位,便斜斜地倚在牆邊聊天。我低頭看看手中的排號單,離叫號系統上的數字還好遙遠。

蘇怡問我手術時誰來陪護,我說老公在手術頭一天進醫院來:“你呢?”

她笑了笑:“我姨婆。”

看見我疑惑的眼光,她爽朗地解釋說:“我離婚了,然後爸爸19年的時候也走了,現在住院就得靠我媽媽接送照顧兒子,所以只有請姨婆來了。”

我有些尷尬,蘇怡倒是心無芥蒂地和我聊開了:

“11年前,剛生完孩子沒多久,我就覺得我倆過不下去了。忍了又忍,孩子快到1歲的時候,終於還是離了。”

“這些年其實也還好,我做會計出身,之前也接一些私活,積累的客戶多了,就自己開了個小公司,專門接中小公司的記賬報稅代理。掙錢是一方面,最主要是時間靈活,我可以顧孩子,不然僅僅靠我爸媽,肯定扛不住。”

“我弟弟畢業後留在了上海,娶妻生子買了房子,就是安定在那裡了。那我和康康(她的兒子)就留在爸媽身邊多陪陪他們吧。”

蘇怡給我翻着手機上的照片,他們一家去了國內外很多地方,無論走到哪裡,都是4個人——她的父母、她和兒子。我仔細端詳着照片,蘇怡長得像她爸爸,不僅是面容,更多的是眉宇間的一顰一笑。

蘇怡又翻出一張全家福遞給我,他們4人,加上她弟弟一家,7個人穿着一模一樣的藏藍色T恤,比劃着手勢,笑容稠得彷彿要滴出蜜來。我嘻嘻笑着問:“你們哪兒弄來的家庭衫啊?”

蘇怡接回手機,凝視了許久纔回答:“那天我們一起逛迪卡儂,正碰到這款衣服斷碼了,打折清倉,我爸爸一時興起,就說每人買一件。巧的是,竟然我們每個人的碼子都有。回家後我們就拍了這張全家福。”

說完,她臉上的笑容褪去了:“這是我們最後一張全家福,1個多月後,爸爸就走了。”

我默然,捏了捏她的手,徒勞地安慰。擡起頭看向大廳裡一張張擠在一起的面孔,有的惶恐,有的悲傷,更多的則是面無表情,彷彿在徒步趟過一條湍急的河流。

等待叫號的時間無邊無際,長到讓蘇怡將她過去的10年慢悠悠地對我講完。

2009年,蘇怡剖腹產下康康,尚在月子裡,就與公婆和丈夫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場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蘇怡只是簡單一句帶過,這也是她前夫爲數不多地出現在她的講述中——康康快1歲的時候,蘇怡覺得自己終究還是堅持不下去了,便提出了離婚,法院判決孩子歸她,前夫每月支付3000元贍養費。

“他按時給了嗎?”我插嘴問道。

蘇怡淡淡地哼了一聲:“給了大概半年吧,就再也沒有打過款了。”

我有些忿忿:“那你找他要啊。”

蘇怡扭過頭認真地看着我:“我不想開口。要給自然會給,不給的話,我再怎麼難也不缺他那3000塊,我的孩子,我無論如何都是養得起的,何苦去開那個口?”

“那他後來有再組建家庭嗎?”

蘇怡眼光渙散了一下,低着聲說道:“也許有吧,也許沒有,我沒有關注了,與我無關。”

04

離婚後,蘇怡置換了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帶着孩子與父母同住,說不清是父母照顧她和孩子,還是她照顧父母和孩子。不久後,她就從原先的單位辭職,自己單幹,有資歷與專業的加持,客戶漸漸如滾雪球般累積了起來。

蘇怡最擔心的,是孩子因爲沒有父親的陪伴,會覺得自己缺失。所以,從小到大,她給康康安排得最多的活動,就是各種戶外運動,春季徒步、夏日野營、秋季攀巖、冬日溯溪,還有各種游泳騎行探洞……康康還小時,蘇怡逼着自己陪着一起參加,孩子慢慢長大後,也愛上了這些活動,泥裡沙裡打滾,皮膚曬得黝黑。看着康康各種古靈精怪地齜牙咧嘴、陽光滿滿的樣子,蘇怡說,“我就放心了”。

可日子卻沒有善待蘇怡,2017年,40歲的她查出癌症。蘇怡獨自一人去的醫院,也是獨自一人面對醫生的宣判。走出醫院的時候,外面的太陽很好,她卻覺得自己彷彿身在雨裡。她走到醫院門口的早點鋪,兩個剛出籠的冒着氣的熱包子捧在手心裡,沒來由的給了她安慰。

蘇怡那次手術出院回到家的時候,8歲的康康捧出一個大花瓶,裡面插着滿滿的、不知名的紫紅色小花,是他在不知道哪裡採來的野花。蘇怡用APP掃出了花的種類——紅花酢漿草,花語的註釋很是美麗:“信手遍植點點綠,轉瞬花開一片紅。”

晚上,母子倆並排躺在牀上聊天,蘇怡驚奇地發現,康康能記得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康康說,他能記得最遠的,大約是自己3歲還不到的時候,他剛被送去上幼兒園,哭着對離去的蘇怡喊:“媽媽你是去買菜嗎?”蘇怡抱着康康大笑:“別人都是惦記媽媽,原來你是惦記好吃的啊。”

康康也記得他4歲半的時候做包皮手術,進手術室前害怕得大哭。康康認真地回憶:“還好醒來後收到了媽媽買的新玩具。”他摸着蘇怡的臉:“媽媽,手術其實不疼,也不可怕是不是?”蘇怡重重地點頭——她也清楚地記得,當時康康一個人被護士牽着,一邊哭一邊往手術室走,她在大門後看着那個小小的背影越走越遠,哭得不能自已。

臨睡前,蘇怡看到康康歪歪扭扭寫的日記:

“媽媽住院了,因爲她生病了。

我和外公外婆每天去看她,希望她早點好起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媽媽可以下牀了。

媽媽說她下週一就可以出院了。

我希望她快點好起來,這樣她就可以陪我玩了。

而且,她就又是一個健健康康的媽媽了。”

蘇怡的眼淚終於還是滴落了下來。除了在確診的時候偷偷哭過兩次,她就再也沒有哭過。而這次,她讓自己哭了個痛快,哭到最後,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儘快好起來,康康還這麼小,我不好起來,他怎麼辦。”

蘇怡後期的放療還沒結束,康康又突然生病了。

夏末轉涼的一個深夜,康康突然面色煞白地從夢中驚醒,哭着喊胸痛。蘇怡胡亂披起衣服就帶着康康去醫院,一路上握着方向盤的手止不住地發抖,那是她很少如此希望身邊能有一個人來幫她開車的時候。

急診醫生診斷爲呼吸道感染,蘇怡不解:“呼吸道感染怎麼會導致胸痛?”醫生口氣略不耐煩:“這種情況挺常見的,你要實在不放心就多打幾天針吧。”

打了5天針,做了各項名目繁多的檢查,醫生排除了心臟問題,蘇怡才微微放下心來。可一週後,康康又再次喊胸痛,蘇怡這次沒有遲疑,直接帶着孩子去了另一家醫院。

專家號已經掛不上了,普通號至少要等上4個小時。蘇怡只好又回到上次的醫院,掛到的急診號是958號,而喇叭裡才叫到193號。導醫臺的小護士輕輕瞟了一眼,直接就拒絕收號了,乾脆利落地告訴蘇怡:“先回去吧,800以後的號直接等晚上11點到凌晨5點再來排隊。”

蘇怡尚未康復的身體禁不起此般反覆地折騰與熬夜,可她父母也都是70多歲的老人家了。她第一次點開了前夫的電話,手機屏幕熄滅了又被她點亮,此般反覆數次,那號碼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幾番周折,最終在朋友的幫助下,康康見了醫生,檢查後被確診爲心肌炎。此刻,已經站不穩的蘇怡才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全身冰涼。天邊已經是晚霞漫天,有光線從厚厚的雲層穿透過來,穿過醫院的隔欄,光影交錯。

05

2018年初秋,有消息傳來,蘇怡父母的老房子要拆了。這套老房是父母單位當年分配的福利房,從6歲到25歲,蘇怡都住在那裡。後來一家人搬走後,也沒把老房出租。蘇怡對這房子還是充滿感情的。

趁一次閒暇,她和母親漫步回到老房。斑駁的木門吱吱呀呀,開門進去,屋裡完整地保留了他們一家人住在這兒時的痕跡,門窗、瓷磚、地板從未換過,還是80年代的原始裝修,衛生牆上白下綠,櫥櫃是磚砌的,洗菜池也是,家家戶戶都一樣。

蘇怡一陣恍惚,記起孩童的時候,自己在短短的樓道里來回練習騎那輛24自行車;記起臥室的大壁櫃是她與鄰居孩子躲貓貓的地方;家中廚房旁的小隔間裡曾養過雞,可是因爲太臭,沒等長大便被媽媽殺掉吃了;還記得當時單位集體供暖,每週放一次熱水,是全樓的定點洗澡時間,整棟樓裡雲蒸霧騰……自己彷彿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姑娘,奔跑說笑,偶爾逃課,偷偷臉紅,生活還沒對她展現明晃晃的殘酷。

她無意間看到身邊媽媽的手正摩挲過牆面——那雙手已不知不覺蒼老到陌生,滿是皺紋,一根根青筋凸起。

蘇怡的心猛地酸了起來。她一向自詡強硬較真,眼裡容不得沙子。她曾因爲蘋果手機軟件不合理扣費,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隔着半個地球投訴,獲得勝利才罷休;也曾咬着牙逼着孩子不論是游泳還是騎行,都必須達到設定的目標才準停下來。而在這個午後,在老宅裡與少女時的自己重逢,她竟一點點一點點地柔軟起來。

從老宅回來後,蘇怡重新整理了工作臺,從此每晚與康康並肩坐在寫字檯前,她工作,康康學習,爸媽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看電視,那是她所認定的安穩的幸福。

然而,生命的暗河起承轉合,暗流重生,往往剛以爲躲過了前方一個浪頭,卻不知近處還埋藏着一處暗礁。

2018年底開始,蘇怡爸爸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到了2019年初夏,人的精神已經越來越差,時常昏昏沉沉,連出門都需要很多力氣了。大多時候,他都只能倚靠在沙發上,陪着康康看書、看蘇怡練字

蘇怡是在爸爸生病後開始練字的,一向風風火火的她,發現只有在練字的時候,自己的心才能靜得下來、不去想其他事情。每次蘇怡練字的時候,爸爸可以在一旁看許久,直到蘇怡收拾桌子,他才又斜倚回沙發。全程父女間幾乎沒有什麼對話,但蘇怡卻能感到一種奇妙的連接,這種連接讓她心安。

端午的時候,爸爸病情陡然加重,迅速被送進了ICU。蘇怡六神無主,扭頭看到康康默默拿着一張自己畫的祈福卡,上面是他稚嫩的筆跡:“外公快點好起來。”蘇怡看着祈福卡發了一會呆,提筆加了一句:“爸爸加油。”聞訊已從上海趕回來的弟弟弟媳也湊了過來,默默地一人寫了一句:“加油”“快點好起來”。他們的動靜被媽媽看到,她也走了過來,拿起卡片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雙手用力抹了一把臉,重重地添上一筆:“少遭點罪。”

探視的時候,蘇怡將卡片遞給爸爸。爸爸看到這張卡,突然就哭出了聲。從小到大,蘇怡從沒聽爸爸哭過,爸爸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喘不上氣。弟弟當場就崩潰了,衝出ICU號啕大哭,撕心裂肺。蘇怡邁不動腿,只能由着父親攬住她的手,酸心結腸。

5天后的深夜,暴雨傾盆。蘇怡和弟弟接到了媽媽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爸爸發生了抽搐。姐弟倆對視,心知,時候到了,如果不是情況危急,媽媽一定不會在深夜給他們打電話,更不會要求他們去醫院。

下午的時候,爸爸把蘇怡姐弟和兩個孫輩都叫到了醫院,撐着坐起來,和他們說了好多話,感謝他們每一個人,交代了許多事情,在那個時候,蘇怡便已心知不妙,只是不願承認。

交代完後,爸爸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但體力也更加不支,之後就沒有再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蘇怡姐弟趕去醫院沒多久,爸爸就發生了第二次抽搐,很快就是第三次、第四次……最開始間隔有1個小時,之後的間隔就越來越短。前兩次抽搐後,爸爸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忙不迭地催促姐弟倆趕緊回家,擔心兩個孩子在家沒人管。再後來,人就陷入了昏迷,除了眼睛偶爾睜開一下,再也沒有迴應他們的呼喚了。

蘇怡和弟弟親手給爸爸擦了身子,穿好衣服,沒有讓其他人動手。蘇怡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擋在她與死神之間的那堵牆消失了,她猝不及防地直面死神,強迫自己去回憶爸爸,疼痛着複習那種存在感。

蘇怡想起了頭一年8月她的生日。那次,媽媽帶着康康去了上海的弟弟家過暑假,只有蘇怡和爸爸留在武漢。她本打算淡化自己的生日,爸爸卻不依。他身體不行後就很少下廚了,而那天卻異常地堅持,一定要給蘇怡然煮一碗大蝦面,“不管多少歲,生日都是一定要過的”。

爸爸不讓蘇怡攙扶,自己出門顫巍巍地走去菜場,買回新鮮的大蝦,回家後又一頭鑽進廚房。蘇怡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着爸爸微微弓起的背影,又傷感起來:她一直以爲自己足夠強大,離婚、病魔、單親帶孩子,一個都打不倒她,可是,只有和爸爸在一起,她依舊是那個被爸爸照顧着的小女兒。

離婚10年,在大多數時候,蘇怡都覺得自己是爲兒子而活,爲父母而活,“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其實並不是我多麼愛生活,我只是不想讓他們擔心,我需要盡到自己爲人母爲人女的責任而已”。可是,爸爸卻在生命的盡頭處告訴她:不管到多少歲,都要愛自己,對自己好。

B超大廳的叫號機仍在毫無感情地喊着號,我擡頭看向大屏幕上跳動的號碼,陌生人的名字在上面閃閃爍爍。

06

做完檢查回到病房,我和蘇怡敏感地發現,病房裡的氣氛有些不對。

維維扭着頭看着窗外,見我們進門,纔回過頭跟我們打招呼,眼睛紅紅的,明顯剛哭過。阿文瞟了我們一眼,沒搭理,繼續與女兒對峙着,直直地伸着手:“把手機給我!”維維咬着嘴脣不應,阿文突然就發了怒:“你給不給我?不給我的話,以後你什麼事情我都不管了!”

僵持了好半天,維維還是把手機遞給了媽媽。阿文翻開通訊錄,一邊撥出電話一邊踱着步子走去了走廊。

我還在暗自揣測發生了什麼事,阿文的聲音已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喂,親家母嗎?我是維維媽媽啊……誒,你家凡凡是怎麼回事啊?說是陪我家維維來武漢看病,從頭到尾就沒出現過。先說要幫表哥什麼的,忙,不能住進醫院,在隔壁旅館裡住幾天,結果到現在面都沒露過,今天還說回家算了,說反正在武漢也幫不上什麼忙……你說說,有這麼做男朋友的嗎?就算不來醫院幫着招呼,最起碼每天來看看維維也是可以的吧?”

對方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阿文的聲音慢慢輕了下來。

我們在病房裡坐到了維維身邊。蘇怡打趣她:“想男朋友了?”

維維有點不好意思:“有點想,也有點生氣,他說好陪着我的。”

蘇怡悄悄給她出主意——住進來幾天後,我們已經發現醫院還是有空子可鑽的。按規定,沒有住院手環或陪護手環的人是不得進入住院樓的,但病人和陪護卻也不用必須限定在住院樓裡,我們去到門診樓做術前檢查或下樓取個外賣,甚至悶了想去旁邊公園溜達溜達,只要在護士站處登記的出入時間間隔不是太長,護士也不會說什麼。

“你反正現在吊水也少了,可以自由走動了,就讓你男朋友趁你不打針的空隙在樓外跟你見個面啊。”蘇怡建議。我也附和着,到底是年輕,術後才幾天,維維的身體已經恢復得不錯了,臉色一天天明亮起來,下牀走動也不再蹣跚。

維維明顯被我們的建議說得有些心動,但興奮沒過一秒,她又嘟起了嘴巴:“那也得等他主動提出來。”

我們正聊着天,阿文拿着電話進來了,笑嘻嘻地把電話遞給阿文:“你別怪媽媽插手你的事情,媽媽都是爲你好。”

沒過多久,維維的電話就響了起來,看維維興奮的表情,我們便猜到是誰了。維維捂着嘴,聲音小小的,說着說着,人就鑽到了被子裡。我和蘇怡偷偷對視,抿着嘴笑

掛掉電話,維維開心地朝着我喊:“姐姐,我男朋友明天下午去陪我看電影。”

我有點擔心:“一場電影要兩個多小時呢,你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坐得住嗎?”

維維不管,滿眼滿臉都是春風:“我都是術後第5天了,快好了,沒事,坐得住!實在坐不住我再出來。”

說完,她扭過頭,衝着阿文甜甜地笑:“媽媽,謝謝你。”

07

第二天下午,蘇怡的姨婆提前住了進來,維維歡天喜地地準備下樓去約會,出發前還不忘抹上一抹口紅。我也收到了醫生的通知,手術計劃臨時變動,安排後天的手術,提前到明天了。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不免一陣慌亂,趕緊通知丈夫趕快住進醫院。接到電話的丈夫,計劃也全部打亂,一時手忙腳亂。

4點半,蘇怡陪着姨婆去對面的商場買衣服,病房裡只有我和阿文。我左手輸着液,動彈不得,着急上火地給還沒趕來的丈夫打電話:“樓下租陪護牀的5點就下班了,你再不來,那你晚上就睡地上吧。”說完就掛了電話,氣哄哄地把手機扔到牀上。

聽到動靜的阿文趕緊踱過來:“你應該在吊水前就把牀租好的,不然你老公晚上怎麼睡呢?”我看了一眼輸液瓶,懊惱地說:“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晚還趕不來。現在也沒辦法了,這針起碼還得要1個多小時呢。”

阿文笑了:“哎喲,沒事撒,我去幫你租,這點小事,莫氣莫氣。”我一邊道謝一邊要把押金先轉給她,阿文已經快步走了老遠,頭也沒回:“不急不急,先給你把牀搬上來。”

丈夫趕來的時候,正趕上阿文風風火火地搬着陪護牀走出電梯口。我倆忙不迭地向阿文道謝,她爽爽利利地一揮手:“這點小事,謝什麼,大家住一起,本來就是要互相照應。”

見她如此熱心,我不禁心生感激,對她的印象又好了不少。

維維也約會回來了,輕輕快快地哼着歌。我忍不住打趣她:“這見一次男朋友,比吃藥打針還有用。”她紅着臉,抿着嘴笑了,病房裡一時好不熱鬧。

沒想到,好氣氛沒有維持太久。晚上,母女倆又吵了起來。

阿文拿着維維的電話又給“親家母”打了通電話。一開始都還正常,無非是感謝“親家母”幫着提醒周凡來看維維。誰知,說着說着,氣氛就變了。阿文漸漸拿住了腔調:“親家母,有個事我要提醒你一下啊:維維這生了一場病,也不是小事了,你和周凡爸爸有沒有‘表示’沒關係,周凡怎麼也得‘表示’一下誠意吧?”

不知道對方迴應了什麼,阿文的聲音又高了八度:“要什麼?這個其實也不該我來說,但是,最起碼買個金鍊子金戒指什麼的,也是應該的吧?最好買個全套,反正他們馬上結婚,不也要‘三金’嗎?可以趁這次一起送了,省得以後又買。”

維維大喊一聲:“媽媽——”聲音又長又急,這纔打斷了阿文的話,她匆匆幾句話收了線,轉身沉着臉對向微微。維維很不高興:“媽媽你怎麼提這樣的要求?弄得周凡家會覺得我很不懂事的。”

阿文先是陰着臉不理會,直到女兒說得多了,她纔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要求有什麼不應該嗎?你生病了,他是你未婚夫,怎麼就不該有表示?人全程不到場也就罷了,錢和東西一個都沒見着!”她的聲音又高又急,“我昨天是不是還囑咐你,看電影之前,拉着他在商場轉一下,給點暗示——你肯定又沒照做是不是?看電影?看個鬼的電影!”

維維臉漲得通紅:“我不要,他陪着我就夠了,我不喜歡那些金鍊子金戒指。”

阿文也急了:“你傻啊你?你這樣遲早要吃虧,我把這話放這裡,你等着後悔吧!”

母女倆吵得熱鬧,我們幾個都呆在一邊,不知該如何和稀泥,最後,還是蘇怡的姨婆說:“早點休息吧,1001明天手術呢,讓她好好休息。”

房間裡安靜下來了,但還隱隱聽得到維維的啜泣聲。阿文站在窗口,叉着腰,從後面都能感覺得到她騰騰的怒氣。

我剛對阿文產生的好印象又減了不少回去,但我也沒心思多想,滿心都在明天的手術上。我吞下安眠藥,很快睡着了。

08

早上醒來,等着手術室通知的時候,我們和蘇怡的姨婆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聊着天。

蘇怡之前告訴過我,她姨婆早年忙於工作,耽誤了結婚,後來就一直單身直到如今,所以基本是把蘇怡當女兒一般愛着。知道她姨婆已經77歲時,我還在暗暗擔心,心說到時候不知是誰照顧誰呢。然而等到真見到她姨婆時,我完全沒法將她與心中近80歲老人的樣子聯繫起來——她看起來不過60出頭,個子矮矮,滿頭白髮,卻精神矍鑠、手腳麻利。

姨婆嫺熟地點開手機淘寶,讓我們幫看看一個商品的退款到哪一步了。我略帶詫異地笑問:“哎呀您淘寶玩得蠻熟的嘛。”

她得意地笑:“我不光會買淘寶,我還會上京東,也會用拼多多,還有盒馬,每日優鮮。我告訴你們,這些都要會,不同的東西要去不同的地方買才划得來,就跟我們以前買菜一樣,要貨比三家……說起來,現在這手機真方便,我們現在老年大學不上課了,我就用手機上網課,跟我家康康一樣,他上學,我也上學。”

我忍不住誇她:“您的精神和心態真好。”

姨婆哈哈笑着,眉眼間是掩不住的驕傲:“肯定要學啊,不會這些東西不就落伍了嗎?再說也不難,一下就學會了。”

待到姨婆給我展示她手機上的“馬蜂窩”時,我更加驚異了:“您還玩自助遊?!”

姨婆佯怒,笑着說我:“怎麼,只許你們年輕人會、我們就只能‘跟團’嗎?哈哈,我不‘跟團’的,‘跟團’玩不好,我要‘自由行’,我出門都是自己做攻略的。”

姨婆說,20多年前,年齡一到,她就辦理了退休,沒有接受返聘,“這輩子我該做的工作、該乾的活都幹到位了,我要過自己的生活了”。這些年,她差不多玩遍了世界上大部分能叫得上名字的“目的地”,“趁年輕時,我就多去遠一些的地方玩,70歲之後,坐不了長途飛機,我就大部分在國內遊”。

“可惜啊,現在疫情,好久沒出去了,可把我憋壞了。”

蘇怡也笑嘻嘻地靠過來:“我、我媽、姨婆,我們家現在一出行,全是娘子軍,但是快活得很!”

術前例行談話,主治醫生向我強調:若術中快檢不幸查出是惡性,就會當場切掉子宮和所有的附件。她擡頭看着我:“你不準備要二胎吧?”

我和丈夫笑出了聲,連連說:“不要不要。”

醫生點點頭:“那好,你就把這份告知書籤了吧。”

我毫不遲疑地拿起筆,正準備簽字,心頭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突然就涌了上來:“如果切了子宮,是不是永遠就沒有再做媽媽的可能了?”

張醫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是的。”

我腦袋一熱,突然沒了勇氣,放下筆,丟下一句“再考慮考慮”,就拉着丈夫落荒而逃。

出了醫生辦公室的門,丈夫不解地拉住我:“怎麼了?”

我扭捏半天,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就是有點不能接受切子宮,雖然我應該不會再生了,但是,一想到如果從此永遠沒有了這項權利,就覺得自己還挺難接受的。”

丈夫都被我氣笑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首先,這只是種可能性;再者,如果真有什麼不好,是子宮重要還是命重要?想什麼呢!”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早年間看過一部紀錄片,片中的許多女人們,在手術中寧可面對極爲危險的境地,也堅持不肯切除子宮。當時我覺得不解又憤怒,心裡暗暗責備她們愚昧落後,拿命去博孩子,沒想到,自詡理智的我在面對失去做母親權利的可能性時,也一樣會不自覺地涌起遲疑和猶豫。也許,人類的本能是刻在基因中的,它不應受到指責,只是需要更多的引導。

當我從麻藥的後勁中被喚醒時,第一眼看到的,除了丈夫,還有蘇怡的臉。見我睜開眼睛,她咧開嘴笑起來,手卻沒停,還在認真幫我按摩着胳膊,一邊捏一邊嘮叨:“你這一覺睡得可真沉,從手術室出來到現在,你睡了快6個小時。”

我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8點多了。蘇怡將蘸了水的棉籤遞給我丈夫,看着他幫我潤溼已乾涸到粘起的嘴脣,臨了,拍拍我的手:“你清醒了我就放心了,我去洗漱,準備戰鬥,明天就輪到我上手術檯了。”

我和蘇怡做完手術後精神都不太好,大多數時候都是靜養。維維繼續和阿文冷戰,病房裡安靜了許多,大多數時候,只有蘇怡的姨婆和阿文在輕聲聊天。

蘇怡比我恢復得更快一些。我的術後反應比較重,即使是輸營養液,也會被裡面的氨基酸刺激腸胃,喝下一點白水,都會吐得暈天黑地。每次我一吐,蘇怡似乎比我丈夫還要着急:“誒我抽屜裡有益生菌,要不要衝一包給你喝一下?”不待我回話,又迅速推翻:“不行不行,還是得等醫生過來問問纔敢給你喝。”

剛感覺自己有所好轉,蘇怡便着急忙慌地給兒子打電話:“作業都認真做了嗎?每天的英語堅持在讀嗎?數學卷子做完了發給我,等我空了給你改……”語氣是虛張聲勢的嚴厲,臉上是一寸寸展開的舒緩笑意。

我忍不住笑着勸她:“你先把自己顧好吧。”

蘇怡也笑:“沒辦法啊,這皮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且,班級羣裡消息太多,我媽媽年紀大了不習慣看羣,只有我去轉告她了。哈哈,我就是個操心的命,閒不下來。”

說着說着,她就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我身上:“你看看你這身體,太差了,等你病好了你要多鍛鍊,不然可不行。”

我丈夫接着蘇怡的話頭附和着抱怨:“她就是不愛運動,要她跑步像要她的命一樣。”

蘇怡的語氣嚴肅了起來:“那可真不行,你一定要愛護好自己的身體,身體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沒法代替你遭罪。我們應該比其他人都更懂健康的重要性,你要自己對自己負責啊,永遠記得,自己纔是自己最好的保護神。”

停了許久,她輕輕地再開口:“你不要嫌我囉嗦,也不要聽不進我的話,我是把你當妹妹勸。”我眼眶微微發酸:“我也想有你這樣的姐姐。”

09

一日,主任來查房時,在維維的病牀前停留了許久,細細問完,又特意囑咐阿文晚點去辦公室一趟。阿文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她看了看維維的牀,見牀空着,便一聲不吭地躺了上去。

不知躺了多久,阿文才彷彿恢復了一些力氣,坐起身問我:“維維呢?”

我告訴她,好像是接到男友的電話,出大樓了。

好像繃了許久的弦突然斷了一樣,阿文第一次主動和我們談起維維的病情。

“維維是腹膜癌,情況不是很好,我們都還瞞着她。”阿文用很平淡的口氣說出來的這句話,讓我愣了半晌——即使以我淺薄的醫學常識,也知道這是一種不太好治的病。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我詢問維維病情,阿文的遮遮掩掩,瞬間意識到自己當時的問話對阿文來說有多殘忍。我禁不住內疚起來,再回想起自己還小心眼地暗裡責怪阿文不坦率,更是慚愧。

“那現在怎麼辦呢?”我們關切地問。

“醫生說,手術還算是成功,但是要求我們繼續做化療。”

我點點頭:“確實,確診了就要儘快治,化療要儘快,不要拖,越早治療,治癒的機會就越大。”

阿文抹抹眼淚:

“我就是不想讓她化療啊,我一直瞞着她,告訴她就是個小手術,做完手術咱們就好了。這要是一化療,她就什麼都知道了。我不想讓她知道,她會受不了的。”

“我跟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她爸爸走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我就站在雨裡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覺得天都要塌了。是想着要把維維養大,我纔沒有去死。”

“這些年我都不敢回想是怎麼熬過來的,這20年裡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們是想象不到的。”阿文看了我一眼,想起什麼般又扭頭看向蘇怡,“你應該懂的,對不對?”

“我這麼辛苦,才把我姑娘養大,養得漂亮又懂事,誰都羨慕說我終於苦盡甘來了。本來想這下終於好了,維維要嫁人了,我可以鬆口氣了,哪裡知道,怎麼又遇到這種事?”

我也突然明白了阿文爲什麼一直咄咄逼人地催着準親家母買“三金”:“維維男朋友家知道這事嗎?”

“知道,我跟周凡一起見的醫生,我們都知道,只是瞞着維維。”阿文說,“我一開始還想,要是當時周凡沒跟着我們一起見醫生,是不是可以不讓他家知道維維的病。但是後來我也想明白了,這種事還是不能瞞着周凡家,要結婚也得清清楚楚地結,所以我這些天才一定要逼出一個態度。要是能接受,我們就一起好好給維維治,我下輩子當牛做馬謝謝他們家。要是接受不了,那就好聚好散,別傷維維的心,我自己一心一意帶維維治病。”

我的心口涌上一股酸澀。

阿文停頓了好一會兒,雙手撐在膝蓋上捂住臉,撐了好久,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擡起頭:“我要跟醫生說出院,我們回老家。維維還這麼年輕,她受不得化療的折磨的。化療要把人的健康細胞都殺死,我自己就是醫生,我懂的。我知道怎麼給她治——我用中醫,還有艾灸,我都想好治療方案了。這幾天我們就出院。大城市的醫生都只知道開刀,化療放療,他們最會騙錢了。”

我一下着了急——在這些天的零星交流中,我早已看出阿文不是一名科班出身的醫生,急忙勸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一定要聽醫生的意見。這裡是武漢最好的醫院,甚至可以說是華中地區最好的醫院,在全國也是排得上號的。不管怎麼樣,醫生的專業度是擺在這裡的,你要相信醫生的方案……”

阿文鼻子裡淺淺哼了句:“我勸你啊,也別太信他們,我自己做醫生的,這裡面的鬼道道我比你清楚得多。我知道該怎麼治維維,我的命都在她身上,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換她的命,我怎麼會害她?”

我不知如何接話,蘇怡、姨婆也不出聲,見我還想再說兩句,丈夫拍了拍我:“你還沒恢復身體,少說幾句,養養精神吧。”

但他這句話卻又引發了阿文的感嘆:

“你是好福氣,你老公真過細(細心),日裡夜裡,端屎端尿,任勞任怨。所以啊,女人還是得找到個好男人才可以。我這輩子就只希望我家維維能找個好婆家,不要像我這樣遭罪。”

“她讀書時就跟周凡談戀愛了,談了好多年,要不是這病耽誤,今年底明年初就差不多要辦酒了。她現在的婆家人真的都很好,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嫌棄她的病。唉,我一直催着維維把‘三金’要過來,但這個丫頭現在主意大得很,不聽我的,她哪懂我的苦心哦。”

“要是等到婚事告吹了,她可怎麼辦啊,不知道還有沒有男人會要她。女人還是得有個歸宿才行。你們現在年輕不覺得,老了身邊沒個人,那纔是命苦……”

聽她這般口無遮攔地絮絮叨叨,我有些擔心地偷眼看了看蘇怡和姨婆,見她們神色如常,我才放下心來。

許是多日的壓力終於到了極限,阿文難得地沒了往日強勢驕傲的模樣,細細碎碎的眼淚跟着眼角的皺紋落下,憔悴得不成樣子。我對她的感情複雜了起來,原本心中對她的腹誹都瞬間消逝,之前種種不討喜的行爲也都變得可以原諒。但此刻,我顧不得想太多,只急得不停勸她:“不管怎麼樣,還是要遵醫囑,化療先做着,病情穩定了,再考慮中醫去做輔助治療吧,這個病太兇險,開不得玩笑。”

阿文低着頭很久,沒有說話。再擡起頭來時,又是以往無堅不摧的樣子了:“我曉得的,我心裡有數。”

10

兩天後,阿文還是帶着維維出院了。維維笑嘻嘻地跟我打着招呼:“姐姐再見,你快點好起來。”

我鼻頭一酸,想叮囑她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只能輕輕說了句:“你也多多注意身體。”

稍晚些,主治醫生來給我檢查傷口,我拉住她輕聲問道:“1003的情況是不是挺不好的啊?她們就這樣出院了?”

張醫生的手停了停,低着聲說:“你也知道了?是啊,情況挺不好的。我們給她的治療方案都研究了好多版,但是最後還是拗不過她媽媽。她媽媽昨天簽了字,確定要放棄後期的化療,小姑娘那麼年輕,我們也很難過,可是也無能爲力。”

“那就沒辦法了嗎?”

醫生嘆了口氣:“我們主任給她強調了很多次,有任何異常一定要及時聯繫我們。我昨天加她媽媽的微信,她都好像挺不樂意的樣子,過了好久才通過我的申請。”

過了一會兒,給我換藥的醫生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聲音裡帶了一些雀躍:“對了,你的病檢結果提前出來了,是良性的。”

我開心地道了謝,跟她開玩笑:“我不擔心的,我沒那麼差的運氣,老天爺捨不得讓我再遭罪的。”

醫生停頓了兩秒,聲音沉沉地拂過:“就這張1001牀,你住進來之前的那個女孩,跟你一樣的年紀,也是卵巢囊腫辦的住院,術前檢查各項情況都挺好,我們所有人都以爲只是一個簡單的小手術,誰知術中快檢一出來,就是惡性,分期還挺不好的。”

我一下想起阿文曾經不經意地跟我提起:“原先住你那牀的女孩,特別愛哭,常常就看着她埋着頭默默流眼淚。”

醫生口氣裡帶着惋惜:“那麼年輕,斯斯文文、秀秀氣氣的,好像還是個老師。我都覺得很難過,但是我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把手術儘量做乾淨一點,別的也幫不上什麼了。”

她重新給我貼上紗布:“好好地活着,比什麼都好。”

說完,就撩開簾子離開了。

已是國慶假期,暫時沒有新住院病人進來,我便對姨婆說:“晚上您就別睡行軍牀了,睡1003的病牀吧。”

蘇怡向我道謝,說:“讓姨婆和你老公隔天換着睡病牀吧。”

我噗呲一聲笑了:“他這麼年輕,又是個大男人,好意思跟老人搶牀?”

蘇怡笑了笑,臉色略略暗了下來:“我生孩子的時候,還定的是個單人間,我媽和前夫都在病房裡過夜,我前夫就大咧咧躺在那張牀上睡,讓我媽在沙發躺了一晚上,他可真好意思。”

這是蘇怡難得提到她前夫,她停了停,笑着說:“所以,我離婚之後再也沒有動過再婚的念頭了,顧及孩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真的不覺得必須要有個男人才能活。我覺得我現在過得挺好,真的挺好,你相信嗎?”

我重重地點點頭:“你堅強又強大,我真的相信你會過得很好。”

她笑了:“我老了,等孩子成家了,我就像姨婆一樣,把前半生沒去過的地方,統統走一遭。”

我們都笑了起來,卻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維維和阿文。蘇怡嘆了口氣:“也不知道維維會怎麼樣,我總擔心阿文會耽誤了她,但是醫生都拿她沒辦法,我們也管不了什麼。”

過了兩天,我和蘇怡都陸續出院了。短暫的小長假後,10號病房很快又會住進南來北往的女人們。每個人身後大概都有不能言說的故事。這生活,掰開了揉碎了,各人都有各式的難,各樣的委屈。

阿文、維維、蘇怡、姨婆和我建了一個小羣。剛出院的那幾個月,羣裡熱鬧得很,我們互相關心着彼此的恢復情況,一起熱鬧地聊着天。但後來,羣便沉寂了下去,沒有人再說話。有時我會點開羣,想問問維維的近況,遲疑半晌,打好的字又刪掉。

我想退出這個萍水相逢卻已然沉寂的羣,可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捨不得。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爲化名)

作者:南山秋

編輯:許智博

題圖:《浪漫醫生金師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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