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裝衛生巾”是個僞命題?那些“月經貧困”的女孩們缺的到底是什麼
(原標題:“散裝衛生巾”是個僞命題?那些“月經貧困”的女孩們缺的到底是什麼)
“散裝衛生巾”背後:全球4000萬女性經歷“月經貧困” 稅率普遍較高(來源:視頻綜合)
“這麼便宜的散裝衛生巾也敢用?”
“生活難。”“我有難處。”
近日,出現在售賣“兩毛一片”散裝衛生巾店鋪買家問答的這則對話,引發網友“心疼”,“月經貧困”被諸多媒體聚焦,引發大家對一部分女性無法實現“衛生巾自由”的憂慮。
▲淘寶店鋪客戶提問頁面。截圖自淘寶
事實上,“月經貧困”(Period poverty)是一個國際性話題,它指的是,女性因經濟負擔能力不足或受落後觀念等因素制約無法在經期內得到足夠的衛生用品,從而無法有尊嚴地度過生理期。
而另一個無法忽視的現實是,月經在許多家庭內部甚至部分社會語境中,仍然是一個略顯禁忌的話題。
“這不單單是經濟問題。她們的自卑、羞恥和不安所帶來的長期影響,影射出一種不健康的狀態,而這會影響她們一生。”資助貧困女童衛生保護的“愛小丫基金”秘書長張茹瑋說,“我理解大家想力所能及地幫助一些用不上衛生巾的女孩,但是更應該關注的是,如何正確教育和引導她們、轉變她們這種羞恥心思想,這是一項長期持久的事業。”
▲“月經貧困”(Period poverty)是一個國際性話題。圖據The Economic Times
【記憶】
“真正的散裝衛生巾”
千世(網名)生活在河南的一座三線城市,她關於“散裝衛生巾”的印象,源於15年前。
那時候,小賣部衛生巾的售賣價格是2塊錢一包,20片,裡面的單片衛生巾沒有獨立包膜,只要打開包裝,所有衛生巾都暴露在外。“那是真正的散裝,” 千世說,“有一次我剛展開一片衛生巾,瞅到裡面有一條蟲子。”
千世說,那時候,她周圍的女性,都是固定在一家小賣部購買衛生用品,衛生巾和衛生紙都沒有牌子(品牌),“但是當地人都在用,大媽大姐們買得特別多。”
受購買渠道和品類選擇的限制,減少使用衛生巾的次數,成了不少女性“控制成本”的主要方法。千世回憶說,那時候,處於青春期的她爲了“省衛生巾”,會在衛生巾上疊一張草紙,每兩節課去廁所換掉墊在衛生巾上的草紙,來應付經期帶來的“煩惱”,這樣,一片衛生巾可以撐過一整個白天。
▲“月經貧困”。圖據University Times
這個方法是媽媽教給她的。在千世的記憶裡,媽媽沒有工作,爸爸只是普通小職工,家裡還有一個弟弟需要撫養。經濟條件不寬裕,所以她每天的晚飯只有一塊錢,水筆、鉛筆的筆芯也要省着用,也因此,她和媽媽每個月定期支出的“衛生巾費用”,成了一筆“不小的開支”。
相對於2塊錢一包的衛生巾,2塊錢一斤的草紙可以用很久,有了草紙“加持”,一次例假一包衛生巾還能剩餘四分之一。
不過草紙的吸收能力十分有限,到了晚上,千世會在衛生巾墊上四張草紙,有時候還要起夜換紙,“不然翻個身會透,會漏,黏黏糊糊,又捂得悶。”
如今,千世已經在城市裡有了自己的工作,但青春期的經歷像一顆種子,深深埋在心裡。“習慣買便宜的,覺得沒有必要在這上面花錢。”千世說,直到今天,她買衛生巾也只會在品牌有優惠活動時“囤”大量組合裝。
【如今】
可以拆包散賣的“大包裝衛生巾”
2016年年中,芳芳(網名)因爲工作生活陷入困境,“艱難地”在鄉下度過了五個月。
當時,在她寄居的地方朝東走三公里有個村子,那裡每月的集市上有衛生巾賣,16塊錢100片,摺合1毛6一片。“整包的外包裝上印有廠商註冊的商標,是一個雜牌,可以買一整包也可以拆包散賣。”
芳芳說,當時她還是一次性買了一整包,“你要是零着買,阿姨會一片片地給你數,每一片都要過手,手摸着讓我受不了……反正要用很多。”她回憶,月經期白天量少的時候用三、四片,量多的時候能用五、六片, 即便這樣,100片也能用很久。
直到2016年的10月,有家工作室給芳芳結了三萬多元的稿酬,當時正好她在來例假,於是去超市買了包促銷的護墊——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五個月沒用過“正兒八經”的護墊了。
“那一瞬間突然感覺特委屈,眼淚就啪嗒啪嗒掉。現在回想起來,用一毛六的衛生巾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場冒險。但是一毛六的衛生巾對一些人來說,是生活。”芳芳說。
▲“一毛六的衛生巾對一些女性來說,是生活”。圖據Divacares
在知乎上,“如何看待爲了省錢買三無散裝衛生巾”成爲近日最熱話題之一,一位匿名網友的回答被15659人次點了贊同。
該網友稱,今年6月中旬媽媽買了很多“散裝衛生巾”。因爲媽媽患有“子宮鱗癌(鱗狀細胞癌)和腫瘤”,嚴重到醫生勸其放棄治療,可是媽媽下體因病伴隨着不規則流血,“輸尿管被腫瘤壓迫無法控制小便,每天需要大量衛生巾”。
該匿名網友還表示,自己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些“散裝衛生巾”的價格,還曾驚訝過它的包裝,也擔心過是不是“三無”,“買衛生巾的錢我家並不缺,因爲這個衛生巾看起來沒什麼毛病,也有外包裝,而且(用了)也不過敏,所以也就沒有深究。”
“我媽媽她主觀意願上想要省錢……一個命不久矣的家庭主婦,不會在這方面耗大量資金。與其花費這麼多錢,還不如留起來,因爲她的家人還要生活,所以她努力搜尋便宜的衛生巾。”這位網友寫道,自己是在查看媽媽手機的時候,才知道這款衛生巾是20多元100片,“也有人說可以買活動價的組合裝,可是病不等人,她們不會關心如何湊活動價,她們需要的是能便宜且儘快地使用。”
一家售賣批發衛生巾的商戶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由於其店鋪開在醫院附近,才知道有這麼多的腫瘤等疾病患者,需要長期消耗大量衛生巾。在他的店裡,也售賣一包上百片的大包裝衛生巾,“可能牌子不出名但都是有生產廠家質檢合格的,每片都有獨立包裝”。
他表示,大家對所謂“散裝衛生巾”存在一個誤區,沒有精緻外包裝的大包裝並不一定就是“散裝”,更不等同於三無產品。
一家常年做衛生巾產品的公司負責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衛生巾品牌根據不同類型的消費人羣制定了不同價格的產品,“高端牌子使用的原材料更好,使用(體驗)更舒適,在防側漏等方面表現更優秀;平價的牌子可能原材料相對沒那麼好,但是質量、衛生也是過關的,再加上數量大,相當於批發價格,不必要選擇三無產品。”
【留守女童】
羞於啓齒的衛生巾
“少回一趟家或少吃一頓飯”
巫溪縣位於重慶市東北部,處大巴山東段南麓,是典型的山區農業縣。思源實驗中學在當地建成不到三年,目前有兩千多名學生,其中有不到百位女學生,長期受益於中國基金會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專門資助貧困女童衛生保護的“愛小丫基金”幫助。
今年14歲的小雨(暱稱)自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父母常年在外務工。一年前,沒有得到捐助時,她每個月例假都會找奶奶要錢,然後一個人走一個多小時山路去小賣部買衛生巾,十塊錢一包,一包有二十片。而這一包衛生巾,她要“分配”好每天的用量。
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愛小丫基金”秘書長張茹瑋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該項目已經持續兩年,涉及重慶、四川、甘肅等地。據該基金會實際調查瞭解,如今“三無”散裝衛生巾在貧困地區已經少有見到,常見的主要是一些不知名品牌的衛生巾。
▲專注於關愛及陪伴困境女童的“愛小丫基金”。圖據微博
張茹瑋表示,在貧困地區尤其是山區,物資匱乏、交通不便,因此衛生巾的來源主要是當地小賣部。“我們資助的孩子基本都不會上網,網購散裝衛生巾的可能性很小,而小賣部貨架上多是一些雜牌子,價格也不高,但是生產日期等都會有,有些確實是一直做平價的老牌子。”
據張茹瑋觀察,近幾年交通運輸更方便了,基金會資助的地區也能看到一些知名度比較高的品牌衛生巾。在她看來,對這些女孩來說,如今主要矛盾不是用不起衛生巾,而是不重視使用衛生巾,甚至“羞於”使用衛生巾。
和小雨同齡的小然(暱稱),上個月第一次來例假。直到現在,她也沒有告訴爸爸這個信息,儘管爸爸是她唯一的親人。而此前她關於月經的認知,僅限於和女同學之間的討論,“她們早來了月經,有時候討論我在旁邊聽到一些,會肚子疼,要喝熱水。”
小雨忘不了8月那天的“狼狽”——趕緊將“弄髒”的褲子洗了,換上乾淨的褲子,臨時把捐贈的衛生巾上墊在上面。
她覺得這件事“不能讓爸爸知道”,以後“會把早飯錢省下來,然後自己去買”。小雨說,“因爲爸爸是男生,我覺得害羞。”
紅星新聞記者瞭解到,小雨的媽媽和爺爺奶奶早已過世,爸爸是殘疾人,一家人的收入主要來源於民政補貼。她在學校寄宿,每週會回趟家,爸爸每週都會給她50塊錢,包括了每天的早飯、車費和生活用品花銷。“總能省出一些錢的,要麼不吃早飯,要麼少回趟家。”小雨說。
張茹瑋介紹說,“少回一趟家或少吃一頓飯”,用省下的錢支付這筆每月的固定開支,是不少女孩會做的選擇,“因爲她們是留守兒童,家長不在身邊,總費用支出來自於老一輩或父親,她們羞於啓齒去要這筆錢。”
【破局】
比消除“月經貧困”更難的
是轉變羞恥思想
實際上,“散裝衛生巾”已然跳出了它本身的話題,人們並不關心它到底是散裝還是大包裝,甚至是不是“三無”產品,而是在於價格如此低廉的衛生巾引發了對“月經貧困”人羣的關注。
這一話題熱搜之後,不少捐贈衛生巾的項目應運而生,引發熱心人士和企業紛紛捐贈。張茹瑋卻表示這讓她更擔憂——這幾天,至少有五百萬元的捐款流向了各個女童生理健康項目,但其中部分項目是爲了“熱點”而臨時緊急“上架”,沒有經過前期的走訪、調研和計劃,後續執行效果難以得到保證。
“我們有天籌到了80萬元,還有人找到我問,可不可以‘一對一’捐助一年,可是這些孩子真正缺的不是衛生巾,而是缺少對自我身體健康的認知,就算你能捐一年,你可以捐一輩子嗎?”
在張茹瑋看來,這些受捐助的孩子長大後,哪怕到了大城市,也會去控制每個月的衛生巾開支。“到底是買高檔一點兒的,還是就選以前買過的平均一片幾毛錢的衛生巾?相比較能省下多少錢?諸如此類的計算,她們都會選擇如何降低這筆開支,而不是如何更好地保障自己的衛生健康。”
“哪怕她們經濟自由了,也很難徹底實現‘衛生巾自由’,因爲她們這方面意識淡薄,缺少對自我身體健康的認知,她們覺得自己不需要用貴的衛生巾,甚至‘只配’用便宜的。”
▲比消除“月經貧困”更難的,或許是轉變羞恥思想。圖據Romper
張茹瑋稱,在七年前,該基金首先關注到的是很多留守女孩連內衣褲都不會穿,“她們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大的問題,因爲她們想不到不穿帶來的傷害,這包括健康衛生上的傷害,和可能會面臨被侵犯的傷害。”張茹瑋說,所以他們的項目給女孩送內衣褲,就是爲了培養她們這方面的意識,一定要自我保護。
後來,張茹瑋發現這些女孩在月經期的自我認知更加單薄。
“有的女孩來月經了,不懂,在學校坐立難安,回家不敢跟家裡人說,甚至洗了內褲都不敢晾在外面,因爲有羞恥心的存在,影響到身心健康。”
她對紅星新聞記者說,“這不單單是經濟問題,她們的自卑、羞恥和不安所帶來的長期影響,影射出一種不健康的狀態,而這會影響她們一生。我理解大家想力所能及地幫助一些用不上衛生巾的女孩,但是更應該關注的是,如何正確教育和引導她們、轉變她們這種羞恥心思想,這是一項長期持久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