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不死!馬拉多納的一根頭髮 被供奉在那不勒斯的教堂裡

意甲第9輪,那不勒斯主場4-0大勝羅馬。在打進了一個刁鑽的任意球后,隊長因西涅跑到場邊,拿起了一件馬拉多納的10號球衣,瘋狂親吻着老馬的名字。

因西涅是這支球隊中唯一土生土長的那不勒斯人,他出生的1991年,馬拉多納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但他依然明白“馬拉多納”四個字之於那不勒斯的意義。

雖然朱塞佩-加里波第在1861年就統一了意大利,但在狹長的亞平寧半島南北差異一直是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以羅馬爲分界,坐擁米蘭、都靈、熱那亞等大城市的北方,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而南方的標籤是貧窮、犯罪、腐敗、髒亂差...作爲意大利南方最大的城市,上世紀80年代的那不勒斯,自然也是上述名詞的集大成者。

這種南北差異在足球上體現得尤爲明顯:1984年馬拉多納抵達那不勒斯時,沒有任何一支意大利南方球隊染指過意甲冠軍,而北方三大城市拿下了39個冠軍中的33個。

馬拉多納離開巴塞羅那並不讓人意外。在巴薩的2年,他有過伯納烏萬人致敬的高光時刻,卻始終無法擺脫傷病和場外爭議的困擾。戈耶科切亞的死亡飛鏟,讓他在病牀上躺了3個月。而當他找“屠夫”算賬、與畢爾巴鄂全隊大打出手時,等來的卻是主席努內斯的逐客令

但他選那不勒斯作爲下一站,直到今天依然讓很多人不解。畢竟馬拉多納來之前的那個賽季,那不勒斯僅領先降級區1分堪堪保級

對此,紀錄片《迭戈-馬拉多納》的導演阿斯弗-卡帕迪亞給出了頗爲意外的答案。

“當時,並沒有多少豪門願意簽下他。雖然他是最有天賦的年輕人,但他被剷斷過腳踝、患過肝炎,還惹出了不少場外是非。而且除了國王杯,他在西班牙什麼也沒贏下。”

“彼時意大利是全世界優秀球員嚮往的地方,但尤文有普拉蒂尼,國米有德國三駕馬車、米蘭有荷蘭三劍客,所以馬拉多納只能選擇去南方了。”

就這樣,鬱鬱寡歡的馬拉多納碰上了壓抑許久的那不勒斯,撞出了爆烈的火花。馬拉多納需要一個自由、包容的環境重新證明自己,那不勒斯人則渴望一個英雄帶他們打破秩序。

1984年7月5日,伴隨着“Diego!Diego!”的山呼海嘯,一身休閒裝的馬拉多納,在85000球迷的注視下步入了聖保羅球場。“晚上好,那不勒斯的人們!”馬拉多納表演了幾下顛球,隨後將球踢上看臺。

當地報紙第二天寫道:“我們沒有市長、沒有房子、沒有學校、沒有公交、沒有就業、沒有醫院...但這些都無所謂,因爲我們現在有馬拉多納了。”

加盟那不勒斯之前,馬拉多納對這個城市知之甚少。但很快他就發現,融入這裡根本不需要耗費什麼精力。

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貧苦家庭,與父母和四個姐姐在郊外的棚戶區長大,馬拉多納早就習慣了艱苦的環境,他的家鄉也有很多意大利移民和後裔。而飽受北方人歧視的那不勒斯人民,更是由衷欣賞這個阿根廷小夥身上的那股桀驁和堅強。

但適應意甲就沒那麼簡單了,代表那不勒斯的前2場比賽,馬拉多納都吞下敗仗。這裡比賽節奏更快、對抗更激烈,後衛們時刻準備着像當初的戈耶科切亞一樣,用兇狠的犯規阻止他前進。

好在老馬除了擁有歷史級別的天賦,還有南美人的狡黠頭腦。在一次次倒地又爬起來的過程中,他漸漸摸透了意甲的套路,改變了隨心所欲的踢球習慣。剩下的,就是向意大利人展示自己的才華了。

在電視採訪中,他許下諾言:“我一直在努力讓那不勒斯變得更強,剛來時,這裡的人只想着如何避免降級。而今年,一定會有不同。”

1985年11月3日,那不勒斯主場迎戰尤文。來自北方的球迷叫囂着:“那不勒斯人來了,狗都被他們嚇跑了。他們染上霍亂,他們受過地震,他們洗澡從不用肥皂,他們是意大利之恥!維蘇威火山,用大火給他們洗洗澡吧!”

他們當然也想好了如何嘲諷那不勒斯的頭號球星:“那不勒斯人,你們可真夠努力啊,爲了馬拉多納,你們把屁股都賣了。”

在南北局勢劍拔弩張的80年代,地域歧視的標語和口號在意甲比比皆是。那不勒斯人已經見怪不怪,但激怒了馬拉多納,後果很嚴重。

一次簡單的任意球配合,馬拉多納的弧線球繞過人牆旋入死角,那不勒斯1-0拿下勝利。當天,有5名那不勒斯球迷因爲過於激動而暈倒,2人心臟病發作。

這個進球讓馬拉多納真正成爲了全城偶像,那不勒斯家家戶戶都在牀頭擺上了他的照片,甚至有人闖進他家裡只爲一睹真容。不勝其煩的馬拉多納第一次開始厭惡球迷的熱情:“如果下次再有人這樣做,我就報警。”

這個進球也開啓了那不勒斯的黃金時代:85-86賽季意甲第3,86-87賽季首次問鼎意甲冠軍,之後他們又連奪2次亞軍,並在89-90賽季第二次奪冠。被北方諸強壓制了數十年後,南方球隊終於找回了尊嚴。

將功勞全記在馬拉多納一人身上顯然有失偏頗。那些年老馬身邊,有巴格尼、卡爾內瓦萊、德納波利等意大利國腳,也有費拉拉、佐拉這樣的後起之秀。在老馬只打進9球的88-89賽季,巴西中鋒卡雷卡以單賽季19球的成績拿下了意甲銀靴...他們都是輝煌歷史的創造者。

但毫無疑問,馬拉多納是王冠上最耀眼的明珠。

他的畫像出現在那不勒斯的各個角落,他的10號球衣被立刻退役,他的一綹頭髮被供奉在當地教堂。市長選舉中,2萬人在選票上寫下了“馬拉多納萬歲”。他效力的7年間,有515名那不勒斯的新生兒被父母命名爲“迭戈”。

(“神聖的頭髮”)

“我想問問馬拉多納,你知道科莫拉(意大利著名黑手黨組織)在這座城市無孔不入嗎?即使足球也是如此。”

馬拉多納在那不勒斯的第一場新聞發佈會上,一位記者一上來就拋出了令人尷尬的問題。

那不勒斯主席費萊諾趕緊搶走話筒:“這簡直太失禮了,一個記者這麼問,我都爲你感到丟臉。我拒絕回答。”這位不識趣的記者隨後被憤怒的人們驅逐出場。

這個小插曲,卻爲馬拉多納的墮落埋下伏筆。無論那不勒斯人如何神化他,他人性的一面終歸在慾望面前暴露無遺。

事實上,從來到這的第一天起,馬拉多納就註定無法與黑暗劃清界限。財政並不闊綽的那不勒斯,爲他付出了創紀錄的1000萬美元轉會費。有傳言說,這筆錢的很大一部分,正是來自財大氣粗的科莫拉——朱利亞諾家族

1986年1月,朱利亞諾家族第一次找到馬拉多納,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些傢伙的危險,爽快答應了邀請。

“他們用摩托車載我來到佛切拉,餐桌早就佈置好了,有個傢伙還帶着槍。卡明內(家族頭領的兒子)對我說‘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那不勒斯,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在天真的馬拉多納眼中,這些像是黑幫電影裡的情節。他對妻子克勞迪婭說,黑手黨只是想表達對他的感謝而已。

這份謝意遠不止一次聚餐那麼簡單。朱利亞諾家族開始向馬拉多納提供毒品,作爲回報,馬拉多納需要爲他們的商業活動站臺。很快,他就成了被黑幫牢牢控制的工具人。

馬拉多納的私生活徹底失控了,每週日晚到週三,他瘋狂開派對、吸食可卡因,週四開始排毒、應付賽前藥檢。他的身邊開始出現形形色色的女人,後來他承認:“我愛克勞迪婭,可我也不是聖人。”

1986年9月,馬拉多納姐姐的朋友克里斯蒂娜生下了一個男嬰。這位22歲的母親聲稱,這是她和馬拉多納的兒子。

面對媒體如潮的質問,馬拉多納嘴硬到底:“我不關心,去問我律師吧。”回到家,他哭着向克勞迪婭解釋:“這些全都是編造的謊言。”

當時克勞迪婭已經懷孕2個月,看着不知所措的馬拉多納,她說:“我不會再追問這件事了。”

16歲那年,馬拉多納認識了15歲的克勞迪婭。在後者眼中,他永遠是那個“可愛、溫柔、聰慧、很會跳舞”的迭戈。馬拉多納成名後,不斷有女孩聲稱與他有染,他總是告訴克勞迪婭“別信這些鬼話”。克勞迪婭則一次又一次選擇相信他:“我一直在打賭他是愛我的。”

俱樂部不希望馬拉多納的醜聞鬧大,主席費萊諾甚至僱傭私人偵探去監控他,但此時阿根廷人已經成了一匹脫繮野馬,球迷對他的崇拜成了他肆意妄爲的資本。何況在球場上,馬拉多納依然有能力帶領那不勒斯贏球、拿冠軍,即使他的身材日漸走形,即使他不斷因爲缺席訓練而被罰款,即使他需要打止痛針才能出戰...誰讓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呢?

但該付出的代價,終歸是逃不掉的。馬拉多納與黑幫和毒品走得越近,與俱樂部和球迷的關係便越來越疏遠。人們可以包容他的不完美,可沒法無視他沒底線的墮落。

1990年世界盃半決賽,馬拉多納的阿根廷遇上了東道主意大利,而場地恰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聖保羅球場。

開賽前,馬拉多納希望那不勒斯人能支持阿根廷:“這6年來,他們爲我做的夠多了。但如果他們想讓我高興的話,就請支持阿根廷吧。”

言語間,他似乎真把自己當成神了。然而這一次,他顯然高看了自己。

一部分球迷響應他的號召,在鏡頭前大喊”阿根廷加油“。但更多人不願意背叛祖國:“馬拉多納活在我們的靈魂深處,但很遺憾,阿根廷必須輸。”

媒體則將這番話解讀爲馬拉多納的陰謀,報紙上赫然寫着:馬拉多納宣佈,那不勒斯不屬於意大利!他妄圖利用意大利的南北矛盾挑起憤怒!

最終,馬拉多納在12碼罰進了關鍵一球,阿根廷進軍決賽。與此同時,他也在意大利人心中,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痕。當年的民意調查中,他被評選爲“意大利最討人厭的傢伙”,雜誌將他稱爲“住在拿波里魔鬼。”

回到那不勒斯,馬拉多納失去了保護傘,沒有人再願意幫他對付媒體、稅務機關和司法部門。1991年3月17日,馬拉多納在與巴里的比賽後被要求接受藥檢,他本以爲,自己還能像以前一樣輕鬆矇混過關,沒想到這卻是他爲那不勒斯踢的最後一場比賽。

他的尿液中被檢測出殘留的可卡因,遭到史無前例的15個月禁賽。法庭宣判當天,那不勒斯俱樂部無人到場,連主席費萊諾也沒有理睬他。

他過去的爛事,被一件件挖出來見諸報端。曾和他稱兄道弟的朱利亞諾家族,也因爲擔心樹大招風而拋棄了他,任由他在漩渦中自生自滅。

馬拉多納接受不了衆叛親離,更接受不了沒有足球。塵埃落定的第二天,他帶着克勞迪婭偷偷離開公寓,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逃離了曾被他稱作第二個家的拿波里。

“來到這裡時,有85000人歡迎我。離開時,我卻孑然一人。”

在紀錄片《迭戈-馬拉多納》中,導演卡帕迪亞一直在傳遞這樣一個概念:迭戈是一個人,馬拉多納是另一個人。

提出這個概念的正是馬拉多納自己,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性格中的矛盾和複雜有一個看上去合理的解釋。

迭戈始終是菲奧裡託貧民窟裡天真爛漫的孩子,而馬拉多納是足壇巨星,是永遠憤怒的鬥士,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爲了保護內心深處脆弱的迭戈,必須有一個強硬的馬拉多納站出來,去反抗世界、去面對滿是喧譁與躁動的名利場

不知不覺,他越來越習慣以馬拉多納的身份示人。只有在克勞迪婭的懷抱中,在教女兒說“尤文滾蛋”的時候,那個幾乎被他自己遺忘的“迭戈”纔會現身。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成爲馬拉多納,我惹出了無數麻煩。但沒有馬拉多納,我連貧民窟都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