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與歸零》:內心的龍捲風——何謂陰陽思維的內在能量?

“也許有一天,後代的人回顧歷史,將會說:二十世紀是德勒茲的世紀。”

——米歇爾·福柯

在人類古代的文明裡,不論東方或西方,都強調:智慧即生活。哲學,不只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西方的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東方的孔子,老子,與佛陀,都既是哲學家,又是人師;他們傳授的學問,不是讓人大富大貴,進而貢高我慢,而是體會生命的真相,過着智慧的生活。即使有了智慧之後,財富隨之而至, 智慧仍是生命的主要意義 。

法國後現代主義哲學家德勒茲的思想 從20世紀80年代起,在西方就引起廣泛的關注與興趣。對人與大自然的能量深層聯繫的探究,讓德勒茲的思想 突破了二元直線思維的侷限,具有逆向思考的傾向。 由於深受尼采思想的影響,德勒茲的思想一如東西方古聖賢者的智慧寶庫,他用現代科學知識的例證,傳授“做人”的錦囊,最終迴歸“如何過好自己的人生”。更令人驚訝的是, 德勒茲的思維極爲類似中國古代的陰陽思想 ;這種跨越邏輯的思考方式,可以讓我們直面真實,並且解決生活裡許多難題。

德勒茲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的思想又如何散發無限魅力?他超越二元的思考模式,在今時今日又能帶給我們什麼啓發?

《慾望與歸零》是美國特拉華大學杜鍾敏教授最新出版的一本關於後現代思想家德勒茲的新書。 在這本書中,作者深入探討了德勒茲的思想, 通過對慾望和歸零的概念進行解析,更加突出了德勒茲哲學在日常中的運用。 她的筆墨不在於重複德勒茲的哲學,而是重在用德勒茲的哲學給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困惑答疑,讓我們看世界的視角煥然一新。

一個人的格局,決定這個人心的深度;一本書的格局,決定這本書企圖開拓的視野。 讓我們一同捧起這本書,運用我們與生俱來的“心靈偵測器”,沉下心來,體會生命。

德勒茲:一位“清醒者”的魅力

除了是一位深具影響力的法國當代思想家,德勒茲還是一位深受大學生喜愛的的大學教授。 他開的課,總是座無虛席,在兩旁站着的學生可以一直擠到門口,甚至還有許多趴在窗口聆聽他上課的學生。雖然極受歡迎,他依然保有一顆清醒的心靈,洞悉世間的慾望機器。作爲老師,他不會責備任何學生,因爲他明白,人生之路,路難行。每個人會走到人生的某個境地,必然有跡可尋。然而,他卻不忍心看到有些年輕人在承受太多生命的難題之後,遍體鱗傷,一蹶不振。就是這種不忍,讓他一直書寫下去。 在《慾望與歸零》一書中,杜鍾敏用德勒茲的“變異“概念講述了當代年輕人的困擾 :

若說“變異”能量在人心裡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囚禁自己的框架,你必定不信。可是人心必須用概念思考,因此思考的過程即概念化的過程,我們已經觸碰不到事物真相本身,而是被囚禁在概念的框架裡,並且用這些理性概念思維的框架來框住我們的世界。

你我都是框架裡的風景。

我們從小到大,接收了父母師長所傳承給我們的社會關係、文化、人情、道德,價值的框架有大有小,琳琅滿目。我們依靠這框架而活,努力完成框架裡的要求。那是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地心引力般讓我們站直、站穩,讓我們的人生有一條前路可行。人生的意義以此建立,目標以此種下,安安穩穩地把日子填滿,像畫一幅油畫,總要有色彩,有線條,有個一眼看上去大家都知道是什麼的主題。你我連個抽象畫都沒有勇氣畫,更何況交給社會一張沒有一點東西的白色帆布。

揹着一身的框架行走人生錯了嗎?沒錯。誰都沒錯。

錯的是我們常常把自己的框架,架在別人身上。

這個世界的真相是什麼?德勒茲說,它是瞬息萬變的海洋。爲了不被海洋吞噬,我們才把框架做成了小舟,小心翼翼地渡海,可是,心裡不能不清楚,最終的主宰是海,不是各種形狀的小舟。

我們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是一種“海洋”,大自然是另一種“海洋”,它們同樣高深莫測,而我們只能臨深履薄。

——《慾望與歸零》

關於對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

“對”與“錯”作爲一組二元反義詞 ,一直是我們心中久縈的問號、風暴的中心點,它是我們探究真理與價值的根源,影響着我們日常爲人處事的規矩。 有些人對於社會既定的規則習以爲常,有些人卻想掙扎突破,到底有沒有一條“放之四海皆準”的尺度能夠評判日常生活的一切?

其實,對與錯只是二元對立思維其中一個面向。如果我們仔細研究自己的判斷力,將會發現:面對出現在眼前的每一幅景象,我們早已習慣用“二元對立”的理性思維去評判它:太陽與月亮對立、白天與黑夜對立、好與壞對立、對與錯對立、愛與恨對立、男性與女性對立、“躺平”和“內卷”對立……我們在對立裡抉擇,拉扯,衝突,受傷,疲累;對立的背後,其實我們已經將產生矛盾的彼此粗略地劃分爲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並且將之對立。 這是日積月累我們的理性訓練的結果,越有知識的社會精英,理性的訓練越強,自我壓抑能力也越強。 我們引以爲傲,覺得可以用它來斬妖除魔,護送我們到人生的巔峰。

但 實際上,產生對立的二元思維也只是一種西方理性的思維模式而已,二元邏輯思維又稱作“分類思維”(categorical thinking) ,它是直線的思維方式,相反兩個極端不能共存。比如如果你面前有一個漢堡包,你不可能吃了它以後,它還在你手中。 然而,邏輯的二元思維雖然極爲適用於我們對物質世界的感知與互動,卻有着它自己的侷限。 許多問題並不是“非對即錯”或者“非黑即白”。在人生,感情,以及精神世界裡,相反常常共存。你可以對一個人既愛且恨,情侶屢屢相愛相殺,人生也是“既長且短”“既苦且甜”,小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是“既相同也不同”。

另一種思維模式是圓形或者螺旋形的循環式思維,又稱“整體思維”(holistic thinking)。 它屬於古老東方上古社會的思維,即是陰陽思維。中國上古文明將其記錄下來,成爲中國人的智慧寶典《易經》。大自然本身並沒有二元,只有人間或者說我們的理性思維裡有,恰如黑夜與白晝不是對立,而是一寸一寸變成彼此,只是光的挪移。大自然四季的循環,人類歷史不斷地重複,我們一復一日地做着類似的事都可以證明:真實本身不只是直線運行,或者在兩個極端裡做抉擇。 循環思維開始於相反共存,相反共存的道理在日常生活裡比比皆是。 比如付出與收穫共存;父母對於子女,老師對於學生,必先真誠給予,才能要求,沒有給予子女足夠愛與溝通的父母,無法要求子女接受管教。這種思維着重環境裡所有的、整體的因素的考量,雖然比二元思維複雜些,但是可以共振出極爲強大的內心能量,藉以突破二元思維模式給人帶來的困境。美國詩人惠特曼《草葉集》中曾說:“寬廣的心,能夠容納矛盾。“

關於價值與所謂的“道理”,人人都認爲自己纔是對的。於是在對錯的爭辯中,家庭,工作單位,朋友的聚會,常常變成殺伐的戰場。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當彼此觀點或者行事產生對立時,我們所做的也許不一定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去證明自己纔是對的。 這樣的爭論常常讓我們樹敵無數。 面對所有的二元相反概念,德勒茲說:“相對”本身才是真理(a truth of relativity)。 我們每個人的價值觀,在特定的時空,對於自身而言暫時是對的,但這並不代表“永恆不變”的真理。 如果我們接受相反共存,我們也許可以一面反省覺察自己是否也有不足,一面耐心等待對方的覺醒。 至於相反共振,德勒茲說:一個人想象力若是夠大,這種“想象力”亦是內在的能量,讓人產生惻隱之心,感受到他人內心的脈動,願意包容對方,傾聽彼此的內心, 再共振出第三種解決問題的方案 。即便無法做到與對手溝通,對手的“存在”可以讓自我強大,激發更多的內在能量。

即便是目前社會上的兩種看似對立的現象:“內卷”與“躺平”,其實也是折射了德勒茲“褶子”概念的另一種社會的體現 :“內卷”是社會各個團體,因爲無法向外部突破,以至於體內部不斷地產生更多複雜的“褶子”;“躺平”是另一種“褶子”的表現,人作爲一個社會的小個體、小褶子(fold),選擇自我封閉,自己“內卷”了起來,拒絕外在一切的規範與壓力。前者是對人對社會外在壓力的正面迎擊,後者是對社會壓力的負面抵抗。無論前者後者,都是針對社會這個大團體的一種心理對立。而“對立”是二元思考模式的產物,如果我們試着突破這種思考模式,就比較有可能從以上的困境中脫困。

尋找答案:逐漸成熟包容世界

歸零,也是拆除二元對立的內在風暴,零點,是一切的起點。 雖然彷彿一無所有,但卻潛藏無限可能。願意歸零的心態首先讓人從負面情緒中解放,回到心的原點,重新開始,纔有可能自我突破。我們一般人的思考路徑只是單行道,要更多,要更好。 “歸零”讓人的思考從陽走向陰,看到“負面”的價值,然後反轉“負面”,把一般認爲的“負面”活成正面。 有時“失敗”的低谷可以讓人重新定義人生,“失去”的痛擊可以讓人迴歸自我與精神的原點,看到什麼纔是人生真正重要的事。

如卷首所言,本書主要獻給“曾經以及現在,有過或者正在有着,對生命澎湃的嚮往,極度的不解,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答案的‘你’”。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相同裡有不同,在不同裡有相同,存在着的,是生命永無止境的流轉,亦即本書一直強調的“變化”。書本前的每一個“你”,想必也曾在漫漫人生道路上迷茫着、徘徊着,也一定有過這樣的不解: 如果人生一直變化,我們的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

而在當下這個日新月異的信息時代裡,我們的困惑只多不少。我們都向往成功,可是成功並不等於快樂:爲什麼獲得快樂越來越難?怎樣才能找到值得去愛的人?努力的終點是哪裡?到底怎樣坦然接受自己?…… 世界不斷在變動,每個人的問題和疑惑也在增多,我們努力探索自己與事物之間的關聯,希望在不確定的生活中找到確切的答案。 閱讀德勒茲,不在於將他的哲學作爲工具性的武器以獲取成功,而是由此向生命的深井汲取智慧,在困惑的人生地圖裡,尋找出路與幸福感。 時代越不確定,自我就越要篤定,我用心靈包裹無常,人生便只是一場擲骰子的遊戲。 無論勝負,我們都願意欣然接受,再一關一卡,努力突破。讓我們的每一次的付出,都成爲將來轉身時,一個無憾的理由。

德勒茲說:“並不是因爲世界最美好,所以我們說它存在,而是因爲它存在,所以我們說它是最好的。” 這個瞬間變化的生命與世界只有一個,我們體會它的機會,也只有一次。而這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我們將竭盡所能,賦予它意義。

杜鍾敏

美國特拉華大學語言文學及文化系教授。祖籍山東鄒城。1983年畢業於中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獲英美文學學士學位,1987年獲臺灣淡江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碩士學位,1997年獲美國佐治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專攻法國後現代思想家德勒茲哲學、東西方比較文學與哲學、中國上古文明研究,以及現代中國女性作家。著有中文書《慾望與歸零:從西方後現代思想家德勒茲看人生》,佛學英譯書《佛教跨越生死之旅:現世涅槃》,與陳建國教授合著英文《論語新解》《美哉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