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張毅:他的熱愛,他的靜達

《我這樣過了一生》

《源》

狗狗傷心志》

《我的愛》

玉卿嫂》劇照

◎獨孤島主

人生中頭一次知道導演張毅和他的夫人楊惠姍的名字,是在二十年前,讀餘秋雨的《霜冷長河》,作者寫到他與已經是琉璃工藝家的張毅夫婦見面:“一條用黑色木板砌成的長長甬道,裡裡外外全是竹子,楊惠姍女士和張毅先生找了這麼一個地方和我見面,我一走進去就覺得飄飄浮浮,神秘得不知身在何處。”

許多年後,終於有機會看張毅導演的代表作《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等,終於頗有點感悟到“黑色的木板砌成的長長甬道”實際上更有一些內斂的虛指,如同指向張毅不僅僅作爲一名導演,而作爲一名身爲凡人的生活者,所抱持的姿態。在他逝世之後,這一點更加不言自明。

臺灣電影的作者譜系來數列,張毅導演的作品,產量不算最高,成就卻未必。他以小說家入行的背景,以及主要活躍於上世紀80年代的事實,都令其更易於被大衆定位爲相對低調的文人導演序列。出生於1951年的張毅進入電影業初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他與張永祥聯手改編的自己的小說《源》。這部表現一百多年前大陸移民在臺灣奮鬥史的影片具備史詩格局,令主演徐楓斬獲了當年的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而真正令他親身參與到上世紀80年代臺灣地區華語電影新紀元的是1982年與柯一正、楊德昌陶德辰三位導演合作執導的《光陰故事》,他在其中導演《報上名來》一段,在《光陰的故事》極盡清新寫實(而非其前頗有意識形態導向的“健康寫實”)的基調中,《報上名來》中的張艾嘉李立羣,都表現出了跳脫明星身份的自然演出。

這也許還是與張毅本人的文人背景及氣質有關。事實上,看他最富代表性的“女性三部曲”,便可以強烈感知到,相對於新電影諸將從人物出發觀照臺灣的過去與現在的歷史命運,張毅的作品裡反而有強烈的從歷史的車輪裡撤身,專注於人本身的傾向。

1984年改編自白先勇原作的《玉卿嫂》近年來得到了修復,但目前尚未得見,網上僅有一個全程高糊、畫幅不全的錄像帶版本,但縱然如此,在這個版本中仍然可以見到張毅處理場面調度匠心及其背後的“人本邏輯”:開場,年幼的容哥出入於庭院中的月亮門,鏡頭變焦推入門洞,暗示了容哥日後置身井底蛙境遇中窺看玉卿嫂命運的遭際。在處理多人場景時,張毅往往使用移動幅度從容的長鏡頭,在人物之間變換焦點,同時也仔細交代場景。《玉卿嫂》的故事背景是抗戰時代桂林的軍政大員家庭(很難不讓人聯想起白先勇自身的家庭背景),於搭建的桂林大宅院場景之中,鏡頭的運動產生移步換形的空間塑造作用,將人的歷史置身於具體的時空去打量。

如果說在能看到的《玉卿嫂》的低畫質版本中,無法體會張毅在具體場景中的戲劇調度功力,那麼在可見的修復版《我這樣過了一生》中,這位藉此片斬獲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及最佳女主角(楊惠姍)的導演所釋放的溫文爾雅獨具洞察力的能量就顯而易見了。片頭,作爲背景音出現的京劇《追韓信》中“一同歸故鄉”的聲音文本、月下男女主角的扶持與對話,或細部如侯永年(李立羣)在日本躲避巡查時不自覺地抖腳、侯的女兒正芳假裝讀報紙卻不斷情急關心地偷後母桂美(楊惠姍)面對激動消息時的身心變化……這些令人過目不忘的充滿潛在戲劇張力的場面都在呈現出張毅作爲一名潛心關注個體(強調但不僅限於特定時代的女性)命運的創作者,賦予其鏡頭下每一個人物不偏不倚的觀照與注目。

《玉卿嫂》直觀表達女性情慾,而在戒嚴時代的臺灣遭到刪減,《我這樣過了一生》中楊惠姍飾演年紀由青年到老年的女主角桂美,逐漸增肥適應角色。“女性三部曲”的終章《我的愛》則直接啓發了張毅夫婦的琉璃之路,更勾連起了其時張毅與前任及現任妻子之間的糾纏情事

影史情史,往往也有無法斬斷的關聯。上世紀90年代後,張毅夫婦專注在琉璃藝術領域的創業與經營,將一片匠心投注到在他一生中爲時較電影更長的事業中去。2010年,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更永久收藏了他們的琉璃作品“千手千眼千悲智”與“千一自在”。

新世紀後,張毅完成了一部堪與其電影導演生涯初期作品相應照的動畫片《狗狗傷心志》。這位在臺灣電影史上常常容易被忽略的文人導演,最終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放棄”任何事,在一去不回的人生行旅中爲世人留下了他的熱愛,或者還有一份持久的,來自他各類作品中的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