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確幸與大時代》遙念陳映真先生的「蒼茫」
我不認識陳映真先先,記憶中唯一一次接觸是多年前在一家文學雜誌任編輯,曾透過電話向陳先生約稿。我想記述的,是站在一個純粹讀者的立場,從年輕時的隔閡不解,多年以後因爲個人際遇而遲來的左翼思想啓蒙,對陳映真因爲在臺灣堅持左翼左統立場而不被理解乃至飽受誤解敵視,污衊排斥,陷於一種「沒有位置」的「異端」、「異教」位置的尷尬弔詭困境,逐漸產生更多的理解體會,以末學後進的「後見之明」向一位「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的先知先鋒表達一點遲來的敬意與感佩。
對陳映真莫名反感
八O年代初期,我高中念建中夜間部,對文藝有興趣,讀了不少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與遠景出版社的書。記得有一晚九點多下了課,急急走到建中對面的植物園禮堂去趕一場名作家座談會的結尾,大概是中國時報主辦的,那晚出席的有司馬中原,白先勇與陳映真,的確是那個時代臺灣文壇的三個文星級偶像作家,可分別代表戰後臺灣小說的三大流派:司馬是軍中作家的代表,白是學院派《現代文學》作家的代表,陳是《文季》派小鎮知識分子作家的代表(一如七等生與黃春明,陳先生當時出獄不久,在一般讀者眼中,頂多是反國民黨的異議分子,左翼立場還隱而未顯,更別說左統。)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對司馬中原與白先勇算相當熟悉,對陳映真雖也讀過不少,卻頗爲隔閡不解,甚至有種莫名的反感。箇中理由不難理解,我是家在臺北,成長於國民黨戒嚴教育體制的五字頭一代,國父、蔣公的三民主義民國革命法統以及孔孟四書的中國文化道統是構成中國意識形態世界座標的X軸與Y軸,日常娛樂則是老三臺電視連續劇,國片、港片,美國電影、電視影集及流行樂排行榜,少棒青棒賽,男籃女籃賽和瓊斯杯籃球賽,在這一整套體系中幾乎沒有陳映真的位置。(勉強可找到兩項:一是陳映真的「華盛頓大樓」系列創造了「上班族」這個流行語,預示了當時方興未艾的都會中產階級小資情調。另一項是在電視上看到重播舊國片《再見阿郎》,白景瑞導演,柯俊雄主演,後來才知是改編自〈將軍族〉。但使這部電影成爲「國片經典」的其實是柯俊雄最拿手的吃軟飯小白臉的經典演出,與〈將軍族〉原作幾乎扯不上關係。)
如以中國古典文學類比,如果說白先勇似《紅樓夢》,司馬中原似《水滸傳》,那陳映真簡直遙遠陌生如《水滸傳》裡的方臘,是中國文化正統儒家道統眼中的「異端」與「邪教」(所謂「馬列邪說」),根本容不下或刻意視而不見,如明教、白蓮教或太平天國。(蔣介石反共打出的旗號之一就是自比爲曾國藩,而將中共類比爲背叛儒家道統的太平天國。中共似乎也認可了此一歷史類比,所以一度將京戲《鐵公雞》列爲禁戲。)
異國情調頹靡氛圍
趙剛說陳映真是臺灣作家中唯一繼承了五四魯迅一脈的左翼書寫系譜,我認爲說對了一半。因爲魯迅畢竟還是中國文人士大夫傳統教育薰習出來的,儘管反孔反儒反士大夫,口誅筆伐不遺餘力,但舊派文人氣的脾性毛病可一樣也沒少,和胡適、陳獨秀一樣都好寫舊體詩一吐胸中鬱壘牢騷。其實從前五四的康有爲、梁啓超到五四末期的毛澤東皆然。可是在陳映真身上卻幾乎看不到一絲中國舊文人氣,倒是有一種殊異東洋味的異國情調頹靡氛圍。前幾年讀到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舊譯《三十三年落花夢》較有味),宮崎自敘其追隨孫中山投身中國革命生涯的烈士情操與浪人頹放,發覺與陳的東洋味頗有神韻相似處。
身在思想啓蒙時代
我大學念政大哲學系,幾年後考上臺大哲學研究所碩士班,正值臺灣解嚴前夕,臺大、政大附近常見幾臺小卡車停在路邊販售大陸簡體版書。我還買了不少雙葉書店的英文盜版書,多是介紹歐陸思潮的存在主義、現象學、詮釋學、批判理論與解構主義,更多則是從臺大圖書館借英文原版書直接拿去影印。我從那時開始嘗試援引套用法國德國前衛理論的概念架構來分析批判解嚴時代臺灣社會政治的各種亂象怪兆,寫了不少所謂的「文化評論」投稿當時的《南方》、《當代》、《中國論壇》與《自立早報》副刊。
我記得還趕上《文星》雜誌復刊號的倒數第二期,發表了一篇論後現代主義的萬言長文,後來《文星》就停辦了,稿費也沒拿到。大概是研二時認識了王浩威、李尚仁、吳昌傑、楊明敏、蔡榮裕、吳正桓、陳光興、蔡其達等朋友,每週在浩威家辦讀書會,讀法國前衛理論(拉岡、傅柯、德勒茲等),當然是透過英譯本一知半解地苦讀。
那時正值陳先生創辦《人間》雜誌,記得有一次鍾喬以《人間》記者的身分來參加讀書會,當然已忘了講了些什麼。現在回想起來,陳先生當年搞讀書會的代價是被警總約談和送去唱綠島小夜曲,相形之下,那時的我們可以在解嚴年代自由無懼的搞讀書會,真的是臺灣的思想啓蒙時代最幸福的一羣閱讀公衆(reading public),可惜那時的我們真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後來就以讀書會朋友爲核心成員,在自立早報副刊開專欄。我當時正在讀德勒茲與瓜達利的《千高原》的節錄英譯本,看到war machine一詞,覺得新異有趣,酷炫聳動,就向讀書會朋友建議,專欄何不名爲「戰爭機器」?沒想到就此打出旗號,拉開戰線陣仗!不久後就在唐山書局出版「戰爭機器」叢刊,讀書會成員還自號爲「戰爭機器」搜索羣。九O年代初又集結串連更多學界(傅大爲、夏鑄九、趙剛、廖鹹浩、朱元鴻、卡維波、張小虹、張景森)、工運社運婦運界(鄭村棋、吳永毅、何春蕤、王蘋、丁乃菲)、藝術界(李銘盛、吳瑪俐)等朋友創辦《島嶼邊緣》雜誌(記得是在傅大爲的清大宿舍家中開會,確立「島嶼邊緣」之名,至此「戰爭機器」成員改稱《島邊》同仁),號稱是當時臺灣新左派知識分子的一次盛大集結。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雖忝爲《島邊》創辦委員之一,說真格的,那時的我對何謂左派或馬克思主義其實不甚瞭然。
後來我在文學雜誌工作不順,失業一年,考上教育部公費留考碩士後赴歐,到巴黎念博士,才真正開始認識左派,有所瞭解認同。巴黎的知識圈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左派,只有少數的右派(如呂格爾是天主教傳統,李維史陀是涂爾干、摩斯的法國社會學與人類學傳統,雷蒙‧阿宏是韋伯式自由派。至於極右派在法國知識圈則根本無法立足,哪像今日臺灣的自由派學者文人自命爲「公民覺醒,文明進步」而沾沾自喜,其實早已淪爲極右翼法西斯之鷹犬打手。)
正如同法國兩大報《世界報》與《解放報》都是偏左(光看名稱就知道誰比較左),對於大部分的法國知識分子(哲學家,學者教授,作家,記者,導演,藝術家),沒有左不左的問題,只有左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光譜最左端就是「毛派」、「毛主義」。
左翼纔是時尚道統
記得旁聽哲學家巴迪悟(Badiou)一堂名爲「世紀」的課,他老先生拿出一本紅色小冊子誦讀其中段落,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毛語錄》法譯本。也參加過幾場六八學運紀念會,幾個法國毛派大叔大嬸追憶當年如何熱情學習中文,之後遠赴中國大陸親身參加文革上山下鄉……,一如二戰時期的西班牙內戰,全歐洲的左翼知識分子親赴西班牙戰場參加反佛郎哥的左翼陣線盟軍,或中國抗戰時,左派文人知青間關萬里投奔延安……
所以,原本對我遙遠陌生如《水滸傳》裡的方臘的陳映真也就變得不再那麼遙遠陌生了,當然更不再是「異端」,因爲在法國知識圈,左翼纔是「道統」,馬列毛纔是「王道」,纔是「時尚」,la mode!
拉回高中時代的那場座談會現場,現在當然早已忘了座談會的細節內容,只記得晚到的我站在會場門邊遠遠瞻望,三位文星偶像的面容都不太看得清楚。記得白先勇是座談會主持人,陳映真好像說了一句:「我的小說中可沒有司馬中原小說中那種蒼蒼茫茫的感覺。」
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陳先生說他的小說中「沒有蒼茫的感覺」,頗堪耐人尋味。誠如張愛玲的一段名文:「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爲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爲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一個偉大深刻作家的作品裡怎麼可能會沒有荒涼蒼茫之感?因爲「頌其詩,讀其書」,總是會在某個時刻將人們推向人性與世界的界限情境(limit-situation),發出「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之「荒涼蒼茫」的無奈天問!
苦難中國形象不同
差別在於,引發「荒涼蒼茫」感的境遇境界各有不同。尤其是這三位胸懷「苦難中國,故國神遊」的臺灣戒嚴時代的文星級小說家,雖然三人心目中的「苦難中國」各有不同的形象與版本。也許司馬中原的「荒涼蒼茫」是赤縣神州浩劫,凌煙閣外,江湖草莽重寫反共復國史詩之「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荒原水滸。白先勇的「荒涼蒼茫」是烏衣巷口,金陵繁華夢盡,眼看它樓起樓塌的斷垣殘瓦,奼紫嫣紅,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千檐萬瓦,深巷市隱。
陳映真的「荒涼蒼茫」則是左翼志士的〈滿江紅〉:「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仰望紅星在天,「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回看紅塵十丈的資本商品世界無可遏止地右傾沉淪、江河日下,仍「知其不可而爲之」地奮起力挽狂瀾,孤軍戰鬥,雖然也不時會有「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的反身自嘲自傷之無力無奈。陳映真的左翼志士「滿江紅」之「壯懷激烈」揉合著十九世紀舊俄貴族懷着愧疚贖罪之心「到民間去」的高貴民粹情操,以及《新約聖經》裡的「在曠野有人聲喊着說:豫備主的道,修直祂的路!」的耶穌使徒精神。
出生成長於「自由主義中國」與「三民主義模範省」的臺灣,陳映真卻遙奉「社會主義中國」爲「偉大精神祖國」,另闢蹊徑開展出另一個「紅星中國」指引的「故國神遊」之異端長征路線。這種左翼志士無私奉獻、大無畏犧牲的使徒殉道精神,乃至整個中國共產黨的左翼戰鬥精神究竟根源於什麼樣的文化精神傳統?
正如同西方現代資本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精神根源可回溯到「宗教改革」之新教所轉化形塑的基督信仰的個人化與私人化,中國共產黨的左翼精神根源若置於中國文化脈絡,也許可回溯到戰國時代「摩頂放踵,席不暇暖」的墨家精神,正如蘇聯共產黨的俄羅斯精神根源可回溯到東正教傳統,十九世紀歐洲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整個西方左翼陣營之精神根源則可回溯到早期天主教會與耶穌門人使徒的原始教團之傳教殉道精神。
論者往往質疑陳映真的左翼立場與基督信仰恐有扞格違和,實乃無知於二者本就發乎同一精神根源!
(路況/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