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這部電影我吹晚了

雖然已經有很多人看過《一秒鐘》了,但我還是想說,這部電影完全超出我的預期。

即使幾年前張藝謀拍過同樣時代背景的《歸來》,對我個人的觸動也不大,太過隔靴搔癢。

但是《一秒鐘》不一樣,這一定是張藝謀最私人、最真誠的電影。電影每一幀、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畫面,都像是他私人珍藏的老照片

而且,在電影大段大段的留白裡,張藝謀再次講述了大時代裡,小人物的苦澀命運

張藝謀最私人的電影

先不管是不是寫給電影的情書,《一秒鐘》都是張藝謀最私人的電影,裡面有他的青春時代和膠片情結

張藝謀把自己定位爲一個手藝人,做這個電影的時候,他也像“手藝人”一樣,苛求電影要還原符合那個時代的每一個道具、每一個細節。

比如,一定要找到1957年哈爾濱電影機械廠生產的松花江牌5501型35毫米固定式放映機,儘管這種放映機80年代就淘汰了。

膠捲不能放得太整齊,因爲那個年代的拷貝一直在外面跑;中影和新影的膠捲,用的不是一種膠布。

張藝謀親自上手示範怎麼洗膠捲,擦的時候不能來回拉;要用蒸餾水,洗完之後要用小風讓它自然風乾:

片中範偉洗膠片的動作,和張藝謀的動作一摸一樣。

《一秒鐘》故事的年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露天電影是爲數不多的一點點娛樂

比如作家遲子建在散文《年畫與蟋蟀》裡寫:

“露天電影多是在夏天放映,所以人們來看電影時,往往還拿着跟黃瓜或者水蘿蔔當水果來吃。當然,人羣聚集的地方,也等於是爲蚊子設了一道盛宴,所以看電影歸來的人的臉被蚊子叮咬了的佔大多數。人們在散場歸家的途中,往往會一邊議論着電影,一邊議論着蚊子。”

2007年張藝謀在戛納的3分鐘短片《看電影》

今天的年輕人,應該都沒有這種經歷了。

其實露天電影到80年代還很常見,因爲電視還不普及

在電影前“加映”的《新聞簡報》1993年停更之前,已經更了44年,基本每週一期,每一期都有編號。除了重大新聞,還有一些生活新聞。比如1958年第31號《新聞簡報》裡,就有當時流行的中華香菸和飛鴿牌自行車[1]。

露天電影常見,爲了普及電影,每個公社或者鄉鎮都成立了電影放映隊。電影放映隊從50年代的552個,到70年代末,有將近6萬個[2]。

放映隊裡電影放映員的特殊待遇,不只是《一秒鐘》裡範電影去吃麪,多加一勺油辣子。

他們到村裡放電影有人專門管吃住,去集市上買肉有免單[3]。最重要的是,那時候電影放映員是“鐵飯碗”,拿文化部統一規定的標準工資[4],出去相親都比別人吃香。

張藝謀對那個時代,還是有回憶濾鏡的。電影的整體色調是灰色,綠色和藍色僅僅作爲點綴,但還是暖色調,就是老照片的質感。

它不是中國天堂電影院

《一秒鐘》是導演張藝謀最私人的電影,但肯定不是中國版《天堂電影院》;故事的核心,和迷影情結無關。

首先它的故事,現代人就很難理解。

張譯演的張九聲是個犯人,好不容易出來,萬里迢迢走到劉浩存演的劉閨女範偉演的範電影所在的西北小村子,就是爲了看一場電影。

中間這個人遇到的阻礙包括但不限於:劉閨女要搶膠捲、膠捲因爲掉下牛車被拉成了腸子、逃犯身份被發現即將被抓走。

但是這些都沒有阻止這個人看電影,看到身份即將暴露,他果斷抽出刀,最後成功看到這場“電影”。

但是那不是電影,是《新聞簡報》。整部影片也跟電影沒有關係,故事中其它跟這個膠捲產生關係的人,想看的也不是電影。哪怕是臺下歡呼熱烈的觀衆,也只是想暫時擺脫無聊又讓人窒息的生活。

張九聲想看的不是電影,是那裡面女兒出現的一秒鐘。於是觀衆自然會產生第二個疑問:他爲什麼不直接回家看女兒?

即使電影裡沒有明說,即使不看觀衆的映後提問和導演的採訪,現在的故事也能看出來,他的女兒已經死了。

女兒不僅死了,而且死因跟張九聲在新聞簡報裡反覆看到的,扛面袋子有關。最明顯的地方,是故事結尾禮堂的戲份。劉閨女對他說了一句:“面袋子怎麼沒把她壓死”之後,張九聲激動得踹了她一腳。

女兒的直接死因可能是爭着搶面袋子。問題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爲什麼爭着搶面袋子?

這三個問題出來之後,就出現了《一秒鐘》真正的主題,那個時代小人物的苦澀命運。

這種主題在張藝謀2000年之前的電影裡拍得最多。比如,《活着》裡福貴的兒子有慶。

就像《一秒鐘》裡,女兒死於一場意外,但是回溯她積極扛面袋子的原因,還是因爲她的父親。因爲父親被定性,影響了女兒的生活甚至生存,所以她纔要爭先進;就像範電影那句臺詞:“得爭啊,不爭怎麼能行呢。”

而且,張九聲是因爲打架被抓去關了幾年。而在正常的時候,一個人既不會因爲打架被抓去坐幾年牢;也不會因爲父母做的事,直接影響到自己的日常生活。

電影的構圖,這一點也非常明顯。《一秒鐘》裡一直在出現,人在漫天黃沙的映襯裡,縮成了一個小點的場景。

人就像西北大漠裡的一粒黃沙,風一吹就散了

還有這個故事裡角色的名字,有名字跟沒名字差不多。劉閨女、範電影這樣的名字,是別人隨便給的;有名字的張九聲,名字在正片中也沒出現,片尾字幕裡,出現的是“逃犯”兩個字。

按照中國傳統,人有沒有名字、有什麼樣的名字,是有階層和身份差異的。有身份的人有名有姓;平民一輩子可能只有小名,或者周圍人給起的“外號”。比如孔乙己,就是外號。類似於《一秒鐘》裡的“範電影”。

或者柔石的小說《爲奴隸的母親》中寫的“春寶娘”這樣的名字,就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只是某個人的母親或者妻子。

沒有名字,只有外號,就意味着沒人在意,也沒人記得。

不只是活着沒人在意,死去之後除了至親也沒有人記得,比如故事中已經死去的女兒。

張藝謀在電影上映後,在一個採訪裡說過[5],之前的版本里,有張譯給小女孩講女兒的死因這一幕。

雖然時長差別不大,不過有沒有差別還是有點大。

如果出現了這一幕,新聞簡報裡女兒反覆出現的那一秒鐘,就成了黑色幽默。女兒已經死了,還是被當作先進拿來表彰。

2000年之後,張藝謀還拍過《山楂樹之戀》和《歸來》。時代背景一樣,故事內核差別非常大。

尤其是《山楂樹之戀》,純粹就是在懷舊,“現在的時代很浮躁,而在那個年代,曾經有過那麼美好的青春和愛情”,那個時代好像成了一個烏托邦。《歸來》與其說是傷痕文學,不如說是中老年版本的“初戀50次”。

至於張藝謀的其它商業大片,跟這些就更沒有關係了,也不適合放在一起說。

70歲了,張藝謀還在拍電影

拍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也不是張藝謀或者第五代導演獨有,起碼去年王小帥的《地久天長》也是類似主題。

《一秒鐘》能被反覆討論,還是因爲這是張藝謀的電影。電影故事發生的時代,就是張藝謀18-28歲之間。

那時候張藝謀因爲家庭出身問題,先是上山下鄉在農村待了三年,後來終於有機會調到咸陽一家棉紡織廠,一待就是7年。

這期間他迷上了攝影。住在棉紡織廠的宿舍,每天都在琢磨怎麼調整光影。後來靠賣血換的錢,有了一臺海鷗牌照相機。

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恢復本科生招生,那一年有一萬八千多人報名,最後錄取157人[6],張藝謀也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因爲超齡,他本來沒有資格報名,是他自己給當時的文化部長寫信,同時寄去作品,最後被破格錄取。

2014年《歸來》上映期間,張藝謀在一個採訪裡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是全校年齡最大的一個,完全是偶然上了大學,所以那種搭上末班車的心情,那種僥倖、那個慶幸,很激情。就是一秒鐘都不想浪費。”[7]

很難說清《一秒鐘》裡的範電影是不是有他的影子,或者他是否曾經受到過電影放映員的影響。但是電影中,範電影那近乎戀物癖一樣的膠片情結,儼然張藝謀附身。

張藝謀拍了三十多年電影,唯一不見天日的只有一部《活着》;而且在《活着》之後,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創作方向,再也沒有拍過所謂的“民俗電影”。2000年之後,他和張偉平開始合作生產商業大片,成了國產大片裡的招牌。

這些都給他帶來過巨大的爭議。甚至說,張藝謀可能是中國電影導演裡爭議最大的導演——八九十年代,在國外拿獎的時候,國內知識界批評他拿獵奇的影像討好外國人;《英雄》出來之後,質疑的聲量更大。

而且不只是對他轉向商業和市場的質疑。

這些張藝謀都照單全收。因爲家庭出身,他的性格非常隱忍。他很會適應環境,而且依靠適應環境,一次又一次,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張藝謀不是作者型導演,也避免把自己定位爲作者型導演。“如果一直拍《活着》那可能現在就活不下去了”。

商業片文藝片,他都想嘗試,也不想把兩者混爲一談。前者屬於市場,更大衆,要談票房;後者更藝術,更小衆,票房在市場上,天然不佔優勢。

所以,2010年他和張偉平分手之後,張藝謀既拍過《歸來》這種迴歸熟悉領域的電影;也有《長城》這種好萊塢怪獸片。

張藝謀對《長城》的拍攝體驗應該不太好。國內是導演中心制,一切導演說了算;好萊塢是製片人中心制,他說不上話。一段秦腔,還要“跟美國人急了”,才勉強保住。

所以拍完之後,他的體驗只有一句“做回你自己”。

《一秒鐘》應該也是張藝謀“做回自己”的電影。哪怕上映不到兩週,票房剛剛過億,排片已經降到2.1%。

不過,我猜,即使有人問他票房,他也會像幾年前《歸來》上映的時候說:“這部電影我們不談票房。”

參考文獻

[1]周豔朱勤效.(2009).新聞簡報中國 民生1950—1961.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

[2]劉君. 露天電影: 從流動影像放映到公共生活建構[J]. 東南學術, 2013 (2): 218-225.

[3]視覺江淮.(2019).一位鄉村電影放映員37年的光影故事

[4]李志強、潘惠樓徐賀成賈誠仲、孫朝山.(2000).北京工業志·煤炭志.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

[5]ifeng電影.(2020).電影可以放了

[6]李金梅. 文化研究視域中的張藝謀[D]. 蘇州大學, 2008.

[7]新浪娛樂.(2014).張藝謀:這個時代不需要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