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
散文
越過馬鞍藤花海後,是溼漉漉沙灘,螃蟹在沙地機警橫行,隨風而逝的歲月如蟹行時留下足痕,於記憶深處劃下幾道鮮明痕跡!離海有段距離的沙丘堆疊得如一墩一墩鹽山,透過炙熱的陽光遠望,沙丘折射出亮光;馬鞍藤的花季時,沙灘出現一片花海,冷清海岸顯現無限生機!
五月,陽光燦爛。在彰化伸港海邊待過很長的歲月,陪着父親在黃槿樹下乘涼,每逢收音機連傳出颱風即將掃過海邊的新聞,一向話不太多的父親此刻顯得更爲沉默。把煙吸得很短很短的父親經常望着遠方,遠方是厚密雲層,荏弱心揪緊起來。
──跟我到西瓜園看看。
父親站起身子,拔腳往西瓜園方向大步跨去。繞過一片菅芒花後,約一個籃球場般大的西瓜園出現了。我們好幾代人就靠着這塊無法種植水稻的旱地養活了生命。菅芒的生命力強,被廣泛種植於旱地的邊界當成防風林抵擋風沙,當菅芒長高了,葉脈濃密了,經常會吸引許多鳥兒在此築巢繁殖。年少時,常沿着迎風搖曳的菅芒走下去,一路上經常與白頭翁或綠繡眉相遇,對牠們的生活習性不會太陌生,牠們爲了幼雛的午餐,經常焦慮地在菅芒林往返穿梭,一如父親爲了孩子們的三餐,經常苦惱於農作物的收成。
無風的午後,悶得令人心慌。天色突然暗沉下來,遠方的雲層愈堆愈厚了。衣服已溼透了的父親擡起頭望着遠方,摘下斗笠,朝身子搧了幾下,吐了口鬱積胸坎已久的悶氣後,左手握起了拳頭捶着幾下腰;而雨終於落了下來,落在父親臉上,混着汗珠順着左邊眉毛沿着眼眸滾落,像一行一行淚水滾落。
一如當年自阿姆坪倉皇離開,掩藏着許多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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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落腳彰化之前,父親曾經在北臺灣蟹居過一段歲月。
午後,陪着父親從彰化北上,繞了很遠的路,來到了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阿姆坪,許多泛黃的故事唏哩嘩啦落了下來。
多年前,附近的溪流可以行船,碼頭集散的物資都靠挑夫肩挑或牛車運送。輕便車道開闢了,解決了物資集散的人力問題。當時輕便道以運送煤炭爲主,用竹子編織如畚箕狀的竹簍;而漫長斜坡路段,駕馭輕便車的男子會用肩膀頂着,用手推,不知不覺手中長滿了厚厚的繭。
繭,是父親的記憶,也是心中的痛。
日據時期的小鎮,離村落不遠有座頗爲熱絡的溪洲城,由於有少數原住民與盜賊橫行,爲保護聚落安全,而有所謂「槍櫃」的設計,擔負碉堡的防衛。下槍櫃是離溪洲城不遠,約半里路的一座小聚落,當時是林姓富豪所搭建的聚落,爲了抵禦原住民的騷擾,四周也種了許多荊竹,由裡到外有三層。原住民的騷擾雖然淡了少了,遺憾的恐懼卻籠罩在下槍櫃的天空。因爲下槍櫃聚落裡的人數始終維持在九十九人,沒有超過百人,只要出生一個娃娃,聚落中就會有一個人無緣無故過世,過世的人不限定是老人,只要是住在下槍櫃的人都可能喪命;於是,出生的喜悅對下槍櫃的人而言,有時候不見得是歡喜的事,揮之不去的陰影,讓居住於此的人鬱鬱寡歡,只要聽到了嬰兒呱呱落地的哭聲,伴隨而來的是另一種失去親人的哀傷與嘆息。
路過溪州,聽到了這段往事,心裡毛毛的,雖然年代已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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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雖遠,卻清晰躺在心底,臥成了父親難以磨滅的苦。
年輕時,在山坳逗留的父親,曾經在風雨中看着掌中的青春一吋一吋滑逝。那年,颱風在山頭徘徊,隨時過境,父親捨不得家當而不願意走。
溪水滿了起來,想慢個幾天再走的父親終於認清了必須放棄繼續廝守土地的事實,正在張羅應該帶甚麼東西走,阿姆坪卻颳起了一陣又急又狂的風雨,溪水瞬間爆漲,匆忙間僱了輛貨車將一些可以帶走的東西先載走,想繞回來載第二趟時,豬、狗、貓、雞、鴨被溪水沖走了。
讓父親耿耿於懷的,是眼看着就可以收成的金黃色稻穀,被溪水淹沒了,眼眸中泛着忍了又忍仍忍不住的淚水。
當電視劇炒紅了一座島嶼後,父親嚷着要回去看看。
島不大,薑母島之名是偶像劇杜撰出來的,真實地名是「枕頭山」,當地人也稱之爲新柑坪,離新柑坪不遠的阿姆坪,亦即我們曾經待過、笑過與哭過的地方。每年三月至八月枯水期,位於阿姆坪對岸的新柑坪隨着水位下降偶而會露出水面;而居住於此的人羣都是石門水庫的拆遷戶,如今只剩下幾戶人家,許多人爲了生活已悄悄流浪去了。水庫乾旱時,遷徙的人夾雜於慕名而來的人羣中,回到曾經住過的地方,甚至到村子唯一的土地公廟祭拜,陳訴多年來沉積的心事。然而,村落消失了,土地公廟不見了。
春風拂過,生命似乎年輕起來。
掉落於泥層的種子開始萌芽,遠遠望去,形成一片綠色的草原。人羣中,一頭白髮的老人說,你看到了嗎?散亂的石堆、煮飯用的石竈,就是村落屋遺址……應該有一水井,小時候經常到這裡挑水呢!
除了偶而低空獵過的斑鳩外,水井已無處覓。走着走着,很多人臉上浮現憂傷。望着遠方,老人開始學會沉默。
眼前的景象陌生得令人難以擠出回憶。
找時間,到彰化走走吧,那裡,比較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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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和的午後。
陪父親到鹿港老街走走,竟然遇見了測字攤,久遠的傳說晃進了眼眸。在如此靜謐的地方遇見測字攤,的確有點訝異。原來是位中年男子到此一遊,順便擺攤與過往的旅人結緣,希望切磋心得。測字攤擺在騎樓外的空地上,幾位男子圍着一張簡陋書桌,優閒吞吐着菸圈,你一言我一句閒聊起來。
書桌鋪了塊灰色的絨布,而於風中微微晃動且朝向老街的那面絨布上,寫着鮮紅的「測字」兩個字,遠遠望去,猶如兩張張大的嘴,讓路過的人即使不相信測字這玩意的靈動,也會停下腳多看他們幾眼。鮮紅的「測字」下方的絨布,以有點瀟灑的草書,書寫了幾行打油詩──千錘百煉出深山,手撚命盤分明斷,始知人運莫定數,鐵口直斷真唬濫,要留清譽在人間。
測字老人叼着煙,眼角露出一絲絲逼人的傲氣。
也許行業太古老了,一直乏人問津;而花甲之年的男子似乎已習慣了沒有客人上門的挫折,坐在書桌前,望着過往的人潮,懶得招呼往來的客人。路過時,我想寫一個字讓他忙碌一下。該寫什麼字呢?
在測字攤前,我思索了片刻後,在一張A4大的米黃色紙上,以書桌上擺着的小楷毛筆,沾了些墨汁,寫下匿藏於心中多年的字。
──苦。
──想問什麼?
──感情。
測字攤老人掐了幾下指頭,瞇着眼看了看我。
──苦,由「艸」、「古」組成,草有輕率、隨便之意。古有十與口,二者合起來,表示目前這段感情,容易有口舌之爭。
我愣了片刻,想說出囤積的心事時,他伸手製止了。
──古字有心,則爲怙,怙字含有依靠、依賴之意;今既無心,則表示無依靠,或此人不可依靠。古字旁「攴」爲故,故者,過去之意,表示這段感情已成爲過去了。
夠傳神了吧?一個足以讓許多人皺緊眉頭的字,測字的老人竟然講了快半個小時。
──再寫一個字,讓我琢磨琢磨。
測字老先生忽然仰起頭,朝着蒼穹吐了一口黃濃煙圈後,咳了幾聲,低頭瞄了一眼我手中那杯仙草汁。
──南。
我隨手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個有點歪斜的字。南方的南。
──想問什麼?
──事業。
我專注於測字老人的眼眸,他拿起的我寫的「南」字,上下左右瞧了幾回,始終沉默着,一直沒有說話。
──有問題嗎?
他噘起了嘴,點了點頭。
我發現測字老先生眉頭上的皺紋更深了!
──南字似「商」而非商,要創業不容易,改行更不可行,好好待在目前的行業;而「南」字帶「幸」字形,南方有幸,向之則吉。
──南方?
──沒錯!
付了兩張百元鈔票,心情有點鬱悶,並非因爲花了錢而心痛,而是我懊惱自己爲何要寫那兩個字增添麻煩呢?如果我寫了「樂」、「北」兩字,是否會有轉圜的後果?離開測字攤,依然思索着這個議題。
曾經輕快的步履顯點有點滯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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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杯加了許多砂糖,有點膩甜的仙草汁後,渴依然存在。
豔陽依然穿透無雲的蒼穹,兩隻相互追逐的小黃犬,繞着老街騎樓,忽裡忽外穿梭着,不時發出低沉的叫聲。
──往南,怎麼走?
騎樓下,那位把煙吸得很短,依然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間,捨不得丟的測字攤老人,望着遠方說:
──走出這條老街,右轉,就是南方!